留得住園,留不住春光
——園林文化及蘇州「留園」、「拙政園」舉隅 / 張錯 圖文
(一)前言
欣賞園林,須識園林建構藝術,及宋元明代山水觀念演變,還有文人在繪畫藝術「人」與「物」的互動關係。
宋元山水繪畫,李成、范寬、郭熙、李唐、夏珪、到元四家的黃公望、吳鎮、倪瓚、王蒙,或天人合一,或不食人間煙火,遁世孤絕。然中晚明浙派、吳門四家及董其昌一出,山水依舊在人間,雜揉現實想像、古典奇譎,南派畫風倏然人景互動,與再也不是高不可攀層巒飛瀑,或雪山孤寺。「景」開始為「人」而設——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大隱於市朝,小隱在山林,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 明清文人畫,明顯把人的兼濟或獨善活動,放在密不可分的山水大自然。
宋明社會中產階級茁起與園林建設也有關係。那時士商身份經常重疊,譬如販賣藥材的陸九淵,王陽明就公開指出其專業無損大道。明永樂年間揚州重開大運河漕運,徽、晉、閩商等官商群集,又兼氣候調和,農業富庶、花卉繁茂,園林特佳,文人薈萃,文人畫獨步一時的「揚州八怪」,園匠大師計成、仇好石及入清後的石濤等人均居揚州。因此江南一帶造園之風極盛,揚州的「個園」,「瘦西湖」舟行兩岸當年全是私家園林,還有無錫「寄暢園」、蘇州「拙政」、「網師」二園,均一時之盛。
古代園林藝術理論,除了計成《園冶》一書,還有文震亨《長物志》及李漁《閑情偶寄》。李漁此書又稱《一家言》,內第四卷「居室部」為建築造園理論,分為房舍、窗欄、牆壁、聯匾、山石等五節,那是李笠翁自北京為人設計營建「半畝圖」,到南京自己家宅地止一丘的「芥子園」及杭州西湖畔「層園」居住時築構園林的體驗心得。
江浙一帶文士與中產階級的介入,尤其物質方面典雅追求,帶來欣賞身外「長物」的賞玩觀念。他們對物質文化的強調尊重,無形帶來享用物質者對物質環境風雅的提昇與要求。
宋人趙希鵠《洞天清錄志》內鑒别古器之事,凡古琴辨三十二條,古硯辨十二條,古鐘鼎彝器辨二十條,怪石辨十一條,硯屏辨五條,筆格辨三條,水滴辨二條,古翰墨真跡辨四條,古今石刻辨五條,古今紙花印色辨十五條,古畫辨二十九條。譬如在〈古琴辨〉論及安放古琴的琴室、臨水彈琴兩個條目,即如是說:
琴室
前輩或埋瓮於地,上鳴琴,此說恐妄傳。蓋彈琴之室宜實不宜虛,最宜重樓之下。蓋上有樓板,則聲不散,其下空曠,清幽則聲透徹。若高堂大廈則聲散,小閣密室則聲不達,園囿亭榭尤非所宜,若必幽人逸士於高林大木或岩洞石室之下。清曠之地,更有泉石之勝,則琴聲愈清,與廣寒月殿何異。
臨水彈琴
湍流瀑布,凡水之有聲,皆不宜彈琴。惟澄淨池沼,近在軒窗或在竹邊林下,雅宜對之。微風洒然,游魚出聽,其樂無涯也。
對環境的提昇要求以「容物」、「物用」、「賞物」、及進一步「詠物」,都是把人與物重新安置在一種「自然」而「適當」的位置,體驗到老子所謂的「道法自然」。
《洞天清錄志》書序內更有這麼一段:
人生一世如白駒過隙,而風雨憂愁輒居三分之二,其間得閒者纔三之一分 耳,況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於百一之中又多以聲色為受用,殊不知 吾輩自有樂地,悅目初不在色;盈耳初不在聲。嘗見前輩諸老先生多畜法 書、名畫、古琴、舊硯,良以是也。明窗淨几羅列,布置篆香居中,佳客玉 立相映。時取古人妙跡,以觀鳥 篆蝸書,奇峰遠水。摩娑鐘鼎,親見商周。 端硯湧巖泉,焦桐鳴玉佩。不知人世所謂受用清福,孰有踰此者乎?是境也, 閬苑瑤池,未必是過,人鮮知之,良可悲也。
以上所序,一指人生苦短,二指其短暫中風雨苦多,而所賸之「閑」無幾,然「知之而能享用者又百之一二」,更糟的是其百中之一又耽於聲色之娛,而不知悅樂在於識「物」,而不在於悅目之色或盈耳之聲。這種以風雅物質(material)識物、愛物、惜物為出發的性靈境界說,至明代而大盛。
明人文震亨《長物志》十二卷舉凡室廬、花木、水石、禽魚、書畫、几榻、器具、衣飾、舟車、位置、蔬果、香茗,將生活周遭各色物件,如何舉措、如何感情,層層描述,已非單寫一物一事,它是文人理想生活的全體呈現。所謂「長物」,不是必需的布帛菽粟日常生活用品,而是那些「寒不可衣,飢不可食」僅供清賞之「物」。這些對物質幽雅古樸的美感,來自文氏一種「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的審美觀念。他認為一個清風亮節的文人,可以借品鑒「物」去品鑒「人」。雅人「居城市有儒者之風,入山林有隱逸氣象」,衣著嫻雅,不需「侈靡鬥麗」(《長物志》〈衣飾〉)
牛津大學中國藝術史學者及文徵明研究專家柯律格(Craig Clunas) 作《身外之物:近古中國物質文化與社會身份》(Superfluous Things: Material Culture and Social Status in Early Modern China, 1991) 一書內利用《長物志》研究作出發點:文人藉「物」建構的鑒賞品味成為用來區分身分的「時尚」。柯律格繼而在1996年出版《豐饒園址:中國明朝園林文化》(Fruitful Sites: Garden Culture in Ming Dynasty China),書中指出蘇州園林如最早的「東園」及後來的「拙政園」,都遍植桑麻桃李,隱含市內的「豐饒園址」,頗可自給自足。
庭院園林亦是置物、鑒物、賞物的一種境界,與繪畫的山水田園、四時景物息息相關。然繪畫是平面空間藝術,雖云觀畫者應會感神,有若六朝宗炳〈畫山水序〉中所云「豎畫三寸當千仞之高,橫墨數尺體百里之迴」。園林是一種立體空間藝術,規劃設計、建築的形制與構件,都講求造園者氣韻生動的巧思與創新。這就是李漁在《閑情偶寄》內強調的「創造園亭,因地制宜,不拘成見。一榱一桷,必令出自己裁。使經其地,入其室者,如讀湖上笠翁之書。雖乏高才,頗饒別致。」
繪畫與園林密切關係仍在於緊躡山水畫的落筆佈局,亦即王維所謂「凡畫山水,意在筆先」。山水畫以山水為大處主軸,或平遠、高遠、深遠,再點綴以樹木屋舍,形成整體完整格局。園林構建亦如此,計成在《園冶》謂「得景隨形,或傍山林,欲通河沼」,因地制宜,以水配山,亭廊樓閣、曲橋池舫,動靜之間,主客分明;繪圖殫思,成竹在胸,不拘成見。《長物志》〈水石〉篇提到:「石令人古,水令人遠,園林水石,最不可無。」就是此意。
今天園林儘皆重建,已非往昔本來面貌,然可藉古人畫作按圖索驥,追尋幽人高士在泉林山澗,清逸雅居的端倪。五代荊浩、關仝、董源、巨然開風氣之先,宋元范寬、郭熙、倪瓚、王蒙承前啟後;明代吳門四家(沈周、文徵明、唐寅、仇英),清初四王(王時敏、王鑑、王翬、王原祁)等人山水園林畫作,皆有文士清逸雅居原意。
(二) 留園與拙政園
蘇州園林,由田莊演變進入園林最具代表性為明代吳孟融的「東莊」,李東陽遊完這莊園後有一段紀錄如下:
蘇之地多水,葑門之內,吳翁之東莊在焉。菱濛匯其東西溪帶,其西兩港旁 達,皆可舟而至也。由橙橋而入,則為稻畦,折而南,為桑園,又西為果 園,又南為菜園,又東為振衣台,又南西為折桂橋。由艇子濱而入,則東為 麥丘,由荷花灣入,則為竹田,區分絡貫,其廣六十畝,而作堂其中,曰「續 古之堂」,庵曰「拙修之庵」,軒曰「耕息之軒」。又作亭於南池,曰「知 樂之亭」,亭成而莊之事始備,總名之曰東莊,因自號曰東莊翁……歲拓時 葺,謹其封浚,課其耕藝,而時作息焉。
也就是說,東莊不僅僅是雅緻的園林,同時也是生產豐饒稻麥、竹子、桑麻、水果、菜蔬、菱藕自給自足廣達六十畝的園莊。也因如此,我們才看出日後中產階級與士人把現實生活與雅逸理想進展結合而成的蘇州園林。文人畫的吳門畫派掌門人沈周,即與東莊吳寬家族有密切關係,吳寬即吳東融之子,官至禮部尚書。沈周一生遁而不仕,倆人相交莫逆、詩文唱和。東莊是吳寬莊園,沈周畫有《東莊圖冊》24頁,今存21頁,南京博物院藏。吳門另一大家文徵明,更與拙政園密不可分。
〈請把上面紅字一段代替原來下面黑字之一段〉
(文人畫的吳門畫派掌門人沈周,即與東莊吳寬家族有密切關係,吳寬官至禮部尚書,是沈周老師,詩文唱和。東莊是吳寬莊園,沈周畫有《東莊圖冊》24頁,今存21頁,南京博物院藏。吳門另一大家文徵明,更與拙政園密不可分。)
美國藝文界非常注意到文人畫與園林互動關係,早自1974-75年展出紐約大收藏家顧洛阜氏(John M. Crawford Jr.)收藏蘇州文人畫作並將目錄出版有《文徵明友儕》(Friends of Wen Cheng-ming)一書。同年密西根大學藝術系艾瑞慈教授(Richard Edwards)舉辦研討會亦於1976出版《文徵明之藝詣》(The Art of Wen Cheng-ming),及Alice Hyland在田納西州Memphis 展出的吳門書畫目錄專書《文人視境:16世紀吳門書畫》(The Literati Vision: Sixteenth Century Wu School Painting and Calligraphy)。艾瑞慈為西方研究文人畫學者,另有《沈石田》(The Field of Stones) 一書論介沈周畫作。
當代園林學者王鐸在《中國古代苑園與文化》書內第六節指出建築園林「壺中天地」與「芥子納須彌」的文化觀念,使宅園和庭園園林藝術走向精緻文化。在小空間中營構園林,取景借景用景之間,同樣能包羅萬象。這種建築景況,就是以微縮的自然空間去體會宇宙天地的龐大境界。如此園中一溪一石,放眼自然造化,均是縮龍成寸,芥子須彌,均在一心。
留園原建於明嘉靖年間,太僕寺少卿徐泰時罷官回到蘇州,益治園圃,邀請疊山名匠周秉忠為其設計建造了一座叫東園的私家園林。園內遍植松竹梧桐,並有蓮池闊逾兩畝,清波漣漪,香氣襲人。池中有「瑞雲峰」、「冠雲峰」等太湖石,相傳是北宋花石綱遺物,距今己近千年。
花石綱即是《水滸傳》第十二回〈梁山泊林沖落草/汴京城楊志賣刀〉內楊志護送失掉的花石、也是他賣刀殺人落草原因,青面獸楊志自述:「洒家是三代將門之後,五侯楊令公之孫,姓楊,名志。流落在此關西。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箇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交納。不想洒家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裏,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不能回京赴任,逃去他處避難。」
道君皇帝就是宋徽宗趙佶,這個丹青妙手與一代昏君,戀石成癖,如醉如癡。他為了實踐山水畫的寫實構圖,竟然大施土木,營建園林「艮岳」(即萬歲山)。據《御制艮岳記》載,花園周圍有5 至6 公里,以人工堆疊湖石假山艮岳為中心,北引景龍江水入園,「岡連阜屬,東西相望,前後相續」, 「左山而右溪,後溪而旁隴」。主峰之外,又配了石山的壽山和土山的萬松嶺,造成「崗阜拱伏」、「主山始尊」 山水畫論的真實形態。人游其中,猶如處身於長幅山水手卷,可見繪畫與園林兩者的密切互動。
宋人對山水自然的崇敬,可謂傾心陶醉,米芾就有拜石之舉。徽宗為了營建園林「艮岳」,在蘇州設置應奉局,由蔡京等人專事在東南江浙一帶搜羅奇花異木,嶙峋美石。太湖等地花石到手後便由水路大運河運往京城汴京(開封),漕船和大量商船都被强迫徵收運送這些花石,十船一組,稱作「綱」,就是「花石綱」名稱由来。
蘇州留園的冠雲峰石,渦洞相套,褶皺相叠,玲瓏剔透,集「瘦、皺、透、漏」於一石,這種「物」的審美觀,頗符合今世符號學大師艾可(Umberto Eco)在《美的歷史》及《醜的歷史》內美醜僅一線之差的美學主觀看法。美國學者高居翰(James Cahill) 早在1967年便出版有《中國畫之怪誕與偏僻畫風》(Fantastics and Eccentrics in Chinese Painting) ,列舉隕石、陶瓷筆托、木刻竹雕、樹根花盤架等奇形怪狀之「物」、特別注意到中國畫中的奇山怪石。高氏強調的奇山怪石亦是意料之中,因他的老師羅樾就出版過一本《中國木刻山水版畫》(Chinese Landscape Woodcuts, 1968),利用哈佛大學「福格美術館」(Fogg Art Museum,哈佛最古老的博物館)及日本京都南禪寺內收藏的中國宋代御製及韓國版本《祕藏詮》佛經的木刻版山水畫,呈現中國山水奇幻怪誕的一面 。
且說楊志當初不肯落草,他失落花石綱後,回到東京便:
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內金銀財物,買上告下, 再要補殿司府制使職役。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纔得申文書,引去見殿帥 高太尉。來到廳前,那高俅把從前歷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 箇制使去運花石綱,九箇回到京師交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 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 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倒了,將楊志趕出殿帥府來。
高太尉指的就是十船一組的花石綱,楊志為此終於落草為寇。《水滸傳》書中在此章回有詩歎曰:
花石綱原沒紀綱,奸邪到底困忠良。
早知廊廟當權重,不若山林聚義長。
回筆再說留園滄桑,真是世事如棋,留得住園,留不住春光。清乾嘉年間,東山人劉恕在東園原址進行修復改建,並重新命名「寒碧莊」,意為「竹色清寒,波光澄碧」,又因地在「花步里」,又名「花步小築」,神來之筆,極為雅緻,然俗稱「劉園」。劉恕亦愛石,置奇石十二峰於園中。同治光緒年間,盛宣懷之父盛康購得該園。盛康進士出身,官湖北布政使,改名「留園」,取長留天地之意。其實世事流轉,花不常好,園未長留,要留也留不住園裡春光,當日唐寅(唐伯虎)便有著名的「桃花庵歌」,膾炙當世,其歌云:
桃花塢裡桃花庵,桃花庵裡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酒 醒只在花前坐,酒醉還來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復日,花落花開年復年。但願 老死花酒間,不願鞠躬車馬前。車塵馬足貴者趣,酒盞花枝貧者緣。若將 富貴比貧賤,一在平地一在天。若將貧賤比車馬,他得驅馳我得閑。別人笑 我忒瘋癲,我笑別人看不穿。不見五陵豪傑墓,無花無酒鋤作田。
留園分東、中、西、北四區,中區與東區為全園精華主景。東區以樓台建築為主,有「五峰仙館」及「林泉耆碩之館」等,其中即有著名留園三峰石,包括冠雲、瑞雲、岫雲等太湖石。
「五峰仙館」廳內楠木傢俱,極為高雅。楠木屬樟科,價值不菲,為軟木之首,其木性溫和,體輕,炎涼間不伸不脹,不翹不裂,紋理清晰細膩,據云冬季睡臥,觸之不涼,宮廷中亦多楠木傢俱。其中有所謂「金絲楠」,木紋裡有金絲,為楠木最佳品,產於浙江、安徽、江西及江蘇南部。
中區主體建築有「明瑟樓」(《水經注》「目對魚鳥,水木明瑟」)及「涵碧山房」(朱熹詩「一水方涵碧,千林已變紅」)。留園四區均曲廊相連,曲折有致,漏窗借景極多,各式不同漏窗的圖案極美麗。
拙政園地址最初為唐代詩人陸龜蒙住宅,此園原為明嘉靖年間御史王敬止(字獻臣,又號槐雨) 仵觸權貴,仕途失意,歸隱蘇州後所建,取西晉潘岳〈閑居賦〉「築室種樹,逍遙自得……灌園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是亦拙者之政也」之意為園名。此園為文人寫意山水園,蒔花種菜之餘,以流水導引,帶出亭台樓閣,山光水色,如詩如畫。明代吳門畫家文徵明參與設計,融合山水畫意境,奠下明清園林藝術典範。
文徵明一度長住拙政園內的玉蘭堂,為此園繪就三十一幅圖畫,並寫有〈王氏拙政園記〉,記述園中種種景色勝景,令人閱之悠然神往,他首先介紹拙政園為「槐雨先生王君敬止所居,在郡城東北」,然「居多隙地,有積水亙其中」,其水約佔全園三分一;水多地稀,於是「稍加浚治,環以林木」。
可見拙政園乃依水而築的園林,池廣林茂,花木絕勝,四處皆為亭台樓閣、軒檻池台塢澗之屬,內有夢隱樓、繁香塢、倚玉軒、芙蓉隈等建築,文中記述:
為重屋其陽,曰「夢隱樓」;為堂其陰,曰「若墅堂」。堂之前為「繁香塢」, 其後為「倚玉軒」。軒北直「夢隱」,絕水為樑,曰 「小飛虹」。逾小飛 虹而北,循水西行,岸多木芙蓉,曰「芙蓉隈」。又西,中流為榭,曰「小 滄浪亭」。
所有這些建築,都依水勢順導——「凡諸亭檻台榭,皆因水為面勢……水流漸細,至是伏流而南,逾百武,出於别圃竹叢之間……竹澗之東,江梅百株,花時香雪爛然,望如瑶林玉樹……凡為堂一、樓一,為亭六,軒檻池台塢澗之屬二十有三。總三十有一,名曰拙政園。」1968年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中國古書畫及佛教藝術教授韋陀(Roderick Whitfield) 利用普林斯敦大學摩斯(Earl Morse)收藏明清畫作(尤其是清四家的王翬),出版有《追尋古意》(In Pursuit of Antiquity)一書,內亦附有八幅文徵明詩書畫三絕的《拙政園圖冊》(Album of Scenes in the Cho-cheng-yuan),惜早期印刷均為單色,未窺全豹。
若把文徵明詞藻華麗錦繡般的〈王氏拙政園記〉及三十一幅〈拙政園卅一景〉與今日拙政園中景物對比,早已人面桃花。然前人留下的巧思慧心,把「物」帶往崇高逸雅的精神境界,卻歷古常新。拙政園有一座「與誰同坐軒」,區區一軒,畫龍點睛的命名卻引來無限遐想,蘇東坡〈點絳唇〉詞云:「閑倚胡床,庾公樓外峰千朵,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别乘一來,有唱應須和。還知麼,自從添個,風月平分破。」如今世人僅多識「與誰同坐?明月清風我」句,又怎知詩人看淡塵世功名後寥寂落漠「有唱應須和」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