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的一隻紅頭烏鴉 / 夏烈
1
十幾年以後,當追蹤他的隊伍在半山腰進入夢鄕時,徐兆鴻自秋夜的微寒中冷醒,仰望著由草寮頂濾進的月光,他模糊的回憶起和小麗一起去獵烏鴉的童年。
越過小溪,小男孩飛快的奔上土坡,潮濕的小腳上沾滿了黃土。
「阿鴻,阿鴻,等一等我!」
「噓……」小男孩轉過頭來,壓低了嗓子,把食指豎在嘴唇上。
小女孩蹣跚的踏過水澗,花裙濺濕了,手腳並用,吃力的向上爬。
「快,快,」男孩停下來,彎著腰,焦急的向下伸出右手。
牽著女孩的小手,奔向深幽的樹林,夕陽已落在林後,暮色籠罩著紅色的大地。林裡,一片血紅。成群的烏鴉棲在樹枝下,一天的飛翔、尋食、追逐並未使牠們疲倦,依然不停的聒噪著。
兩個小孩躡手躡腳的走到大樹下的一座小神龕旁,男孩掏出彈弓,將兩口袋的小石子倒在地上,堆成一座小丘,然後開始向樹枝瞄射。石粒一顆一顆的穿越樹梢,奔向林外紅色的雲端。不一會兒,小石丘只剩下零散的幾顆了,而樹上一根羽毛也沒飄下來。
「阿鴻,我們回去吧,天已經黑了。」小女孩害怕的望著譎密的樹林。落日的紅暉已逐漸被黑暗取代,枝上的烏鴉幾乎不可辨認,只聽到牠們嘰啞的,聲嘶力竭的爭吵。
「不要急,讓我把這幾顆打完。」小男孩急促的說,順手撿起一粒小石子,套上彈弓。「妳看,那隻鳥停得很低,我要把牠打下來!」
他閉上一隻眼,瞄了瞄,手已痠軟無力,倉卒的射出,石子穿過樹葉,發出嗖嗖的聲音。烏鴉棲在離地不及四個人高的枝上,左右擺動著牠的頭,好像根本沒注意到樹下的小射手。
「阿鴻,我要走了。」小女孩扯著他的短褲。
「好了,好了,最後一顆了!」他撿起一顆石子,用力拉緊彈弓,胡亂的瞄了瞄,為了保持顫抖的手臂的平衡,匆忙的放手射出。
石子不知飛到那兒去了。小男孩失望的站在暮色中,彈弓垂在手下。「好吧,那麼我們回去吧!」
「你看,」小女孩忽然驚喜的叫出來,小手指著地上。「一隻小鳥掉下來了!」
小男孩趕緊跑過去。一隻奄奄一息的烏鴉躺在地上,全身烏黑發亮,羽毛要比一般烏鴉深厚潤澤,嘴尖較長,而且竟有一個披著紅羽毛的頭。
「對吧,我早就吿訴過你,一定會打一隻下來的。」他得意洋洋的說,站在旁邊的妹妹羨佩的望著哥哥。
「這種紅頭烏鴉,幾十萬隻裡才遇見一個,現在被我們打下來了!」他一手提著紅頭烏鴉,另一手搭在妹妹的肩膀上。「我們回去吧!你不要怕黑,我會保護你的。」
追蹤的隊伍越過溪澗。
陽光直射在流動的澗水上,片片銀波耀眼奪目。淙淙水聲穿越山風吹動樹葉沙沙,秋日的蕭瑟在山谷裡竟毫不著痕跡。一個警員摘下大盤帽,彎下腰來用手舀了一些淸涼的溪水抹抹臉。汗水浸透了他制服的背部,腰間的手槍彈帶有點下滑。他把彈帶扶上,扣緊了一格。
「我們在這兒休息二十分鐘。」隊伍前面,站在澗邊一塊石頭上的隊長看看表。他是個三十出頭,身軀高昂的漢子。有一張英俊而黝黑的面孔,配上寬闊的肩膀,是個相當吸引人,電影裡才看得到的那種角色。
「下去我們不再休息,幾個小時以後應該可以追到他!」他猶疑了一下,又加上幾句:「他手裡有一枝在朋友家弄來的單管強力獵槍和十二顆子彈,沒有彈夾,不是半自動的。他在服役時是陸軍的飛靶射擊選手,所以不能給他機會,看到他進入射程,馬上命令他不准移動。只要一移動,立刻開槍……」
「洪隊長……」站在後面開腔的是一個五十多歲,頭頂略禿,個子不高的男人,穿著一件白色長袖襯衫,寬大的淺灰色卡其褲。
洪隊長微側過頭,皺著眉,不耐煩的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要出聲。「好了,現在大家開始吃飯,別忘了把水壺裝滿。」
「洪隊長,」穿便衣的男子跟在洪隊長高大的身軀後面。
「應先生,人命關天,知道嗎?」洪隊長連頭都不回一下,繼續往前走。
「您別誤會,洪隊長,他是為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是傷不傷人的問題。上面有命令要追緝,他犯了刑事案就得……就得……」
「上面說是要追緝他到案,並沒有說死活不論啊?」
「應先生,」洪隊長這時才轉過頭來,像一座山一樣立在應先生面前。語氣有點惱怒:「你放心,我們不是那種隨便放槍的人。到時候,我會看情形見機行事。這樣總可以了吧?」
一頓搶白,應先生低下頭,勉強的點了兩下,黯然走到溪邊。默默的由背包裡拿出便當盒,又伸手到背包裡摸筷子,摸了大半天,無奈的搖搖頭。
「您先把我這雙拿去洗一洗用吧!」一個壯碩的年輕警員把筷子遞過去,應先生感激的點點頭。
「應先生是哪個單位派來的?」警員趁機打開話匣子,向對方摸摸底。
「噢,我……在調査站工作,並不是派來的,因為……因為和徐兆鴻的父親是老朋友,入調査局之前又在縣立初中敎過他國文,所以向上面報備,自願跟來的。」
警員拍拍他肩膀,似乎是要他放心的意思。應先生望了他一眼,低下眼把繫飯盒的繩子解開,禿頂的部分被陽光照得發亮。
2
徐兆鴻把背包解下,用右手拿著槍和背包,走進高可及人的草叢。撥開草叢,林場的小鐵路就在眼前,鐵軌過去是兩三戶簡陋的人家,靜悄悄的,只有兩個衣衫陳舊的小孩蹲在門前,看到他走過來,把手裡當作玩具的幾塊木片擺在地上站起來。
「小孩子,給我倒杯水來好不好?」他用蹩腳的客家話問他們。
大一點的那個男孩大概六、七歲,指了指屋側,岩壁下的竹管流著涓涓山水。他過去用雙手捧著水,連喝了幾大口,滿意的深深吐了一口氣。兩個小孩發呆的看著他,一臉的欽佩。
「小孩子,你的爸爸在家嗎?」
小男孩搖搖頭。
「媽媽呢?」
「和爸爸一起到林班去做工了。」
「嗯。」他滿意的點點頭。想想,又補問了一句:「那兩家有人嗎?」
「都去林班了。」
他把槍和背包擺在牆邊,取出便當盒,開始吃起來。兩個小孩還是聚精會神的看著他。他吃了幾口,停下來回望他們,小的那個是個女孩子,退後了一步。
便當裡還剩下一些飯和幾塊肉。他打了個飽嗝,把蓋子蓋上。
「你要是不吃了,我拿給我阿妹吃剩下的?」小男孩指著便當盒問他。
他把便當盒遞過去,小男孩一手拿著便當盒,一手牽著妹妹往屋裡走。「阿妹,來來,都給你,你一定餓了吧?」
聽到這句話,他閉上眼睛,心裡一陣隱痛。
那幾年,阿爸剛從部隊裡退下來,先在后里鎭上為營區的兵爺開的澡堂和小吃店混了一陣子。退役金貼得差不多時,才拖著他和挺著大肚子的阿母到山裡的開發公司去工作。
阿母生長在中部濱海的一個小漁村裡,從來沒在山裡住過。但是她一句話也沒說,安靜而認命的跟著阿爸走進山裡。
小麗生下後,他們生活得很苦,父親的工資有一大部分要貼在阿母的醫藥費上。那時阿母還不到三十歲,卻老得像個歐巴桑。她的病名到今天他還搞不淸楚,奇奇怪怪的洋名字。只記得有個「羅」字,還有個「巴」字。他們說她的病是遺傳的,犯了病,以後永遠醫不好,拖到死為止。
阿母就真如預料的,痛苦的拖到那一天斷氣。
死後第二天,阿爸把她葬在山窪後的林子裡。下葬那天,應老師和阿爸親手挖的穴,單薄的棺木上覆著土,土上是一塊上好的木碑,阿爸在家裡自己刨的,應老師刻的字,用黑漆塗在字上,還加了一層光亮透明的油料。他說起碼可以防水好幾年,過了幾年,他會再去塗一層。
「買不起石碑,委屈你了。」阿爸面對著木碑,摸著小麗的頭。
阿爸的背有點駝,這是他第一次注意到,以前,阿爸是很挺的。
「男孩子永遠不該哭!」阿爸每次用木板打他手心時,對他大聲吆喝。「軍人的兒子,永遠不准哭!」
他看到阿爸的淚珠在眼眶裡打轉,那滴眼淚真大,落在小麗頭上,好像還濺起水花。
他們後來搬到小鎭上,小麗幫著阿爸照顧麵攤。他在那兒念完國中,立刻到城裡的水電行作學徒。幾年以後,一出道,就拿到一份算是過得去的收入。除了房租和日常開銷外,還可以和一群朋友到處逛,找樂子。
就在那時候開始認識香蘭閣裡的人。
到那兒去花些錢並沒有帶給他任何墮落感,反正是去玩玩。倒是每次回到小鎭去看阿爸和小麗,回來總是讓他沉默好幾天。
那個麵攤常換地方,客人把骨頭吐了一地,小麗永遠蹲在兩隻鉛水桶旁邊刷盤子。她的手臂又細又白,髮絲黏在汗珠和靑春痘重疊的前額。身上的黃卡其學生服透著大片汗漬,舊黑裙子已經短小得配不上她的身量。她蹲的姿勢很不雅,由街邊往騎樓那個方向望,她裙子裡的大腿和底褲一覽無遺。幾個客人一邊狼呑虎嚥,一邊毫無顧忌的往她那兒看。而小麗竟然毫無警覺之心,也是國中三年級的學生了。
他覺得厭惡而又心酸—還有一種對自己痛恨的無力感。
繞過突立在白花花的芒草叢中的那塊暗黑的火成岩,徐兆鴻已是氣喘不停。他把背包扔在腳邊,就靠在岩石上假寐。陽光被石壁擋住,他坐在陰影裡,冰涼的石塊給他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他看到了鵝卵鼻大片的黃沙海灘,在耀眼的陽光下閃閃發光,刺得他眼都睜不開。沙的盡頭是淸涼溫柔隨時可以奔下去擁抱的海潮。他們幾個人約好這幾天帶香蘭閣的査某一起來。
而現在他疲累的半倚在面目狰獰的火成岩壁下,水壺裡滴水不剩。要不是為了小麗,他想,我已經在鵝卵鼻的沙灘上曬太陽了。
靑綠的山谷就在腳下,大片茫然的綠色,飄浮在上面的是一層模糊的、淺淡的水氣。他皺著眉,全神貫注的凝視著谷中被綠色遮蓋,若隱若現的山徑。徑上似乎有東西在蠕行,又像是被風吹動的樹葉。他蹲在坡上,手擺在額前遮太陽,很像西部片裡一個放哨的印第安人,觀察山丘下列行而過的騎兵隊,他想,如果有人給他照張像,那個樣子一定很有意思。
很難分辨出遠谷被樹遮蓋的山徑上,微微晃動的是人還是樹葉。以前在野戰師服役時,那個操北方腔的副營長說他眼力好,所以才能打到陸軍射撃選手。「如果念完高中,你就可以考空軍官校,作噴射機駕駛員。那麼大的天空就一個小黑點,誰先看到,誰就先把對方打下來!」副營長越說越興奮,「爆個粉碎!爆個粉碎!」
那個副營長,後來在師對抗的演習裡,中了榴彈砲的花彩,爆個粉碎!
他繞過大岩壁,順著壁緣向上爬,腳下的碎石紛紛滑落,微微揚起塵灰。但是他知道不會被下面谷裡的人看到,四周莖高過人的芒草擋住了塵埃飛上天空。
高處和山谷不同,放眼望去,光禿禿的幾乎沒有一棵樹,只有無邊無際一片雪白的芒花雨。那些芒草在山風裡起伏翻滾,猶似嘉南平原上的稻浪,間或有芒花飄絮在靑藍的天空。他走在高可過人的芒草叢中,用開山刀和左手撥開一條線,就在其中奮力向前游,像是一個陷在河心,極力要掙脫沒頂之危的小孩。
也該是三千公尺以上的高度了,貧瘠而碎石累累的坡上,連綠草都看不到,又是經年累月肆虐的強風,而這卑微命賤的芒草,卻成叢成堆的傲立在荒坡上。那些脆弱的細莖竟也耐得夜以繼日、日復一日風雨的折磨。只是,他想,這場悽惻悲壯與命運的抗爭,又能挺撑多久呢?
不知不覺中,天色暗下來,風勢減弱了不少。他看到山巔上那塊形狀像犀牛頭一樣的巨岩,大概只有不到一百公尺的垂直距離。這一段特別陡峭,坡上的土被風吹光,他要在光禿禿的岩石之間小心的找下腳的地方。他想到應該把開山刀插回皮刀套,卻發現刀套已不在子彈帶上了。他猶疑了一下,用外套的兩隻袖子把刀拴牢,然後把外套和刀擺回背包。
山巔越來越近,現在他幾乎就要接近犀牛頭的岩腳。它像神話圖畫裡的巨獸一樣向上直沖天空,向下戲謔性的俯視著小人國裡的他。抬頭看了那隻巨獸幾眼,他決定不再看它—昂著脖子向上看一隻龐然巨物,讓他頭昏和有一種被壓迫感。
如果上了山巔,順著稜線縱走到北邊的山頭,再向東南折下,穿過那片被伐過的林班,就是半山腰上工人守望休息的小草寮。還有一個鐘頭天會全黑,他要在天黑之前摸到草寮,若能在那裡過夜,說不定還有工人留下的毯子和塑膠布可以禦寒,想到這裡,一種莫名的振奮油然而生,腳下似乎也軽巧了不少,像一隻猴子一樣在岩石之間跳躍攀爬……
忽然,他警覺到左腳踏空了,還來不及抓住身邊的岩石,身子已經開始翻滾下坡。慌亂中,他感覺到頭似乎擦過岩石,身體落在石頭上發出碰撞聲,又被彈出來,摔到半空中,只不過幾秒鐘的時間,已不知翻滾了多少次,最後一次背著地時,卻很淸晰的感覺到有個尖銳的東西刺進左下背,接著是蝕骨銘心、被撕裂的痛楚。
「噢……啊呀!」他大聲的喊叫,雙手在空中和四周胡亂的抓,谷裡傳來一聲一聲逐漸消弱的回音。他躺在那裡,像是一隻被翻了身的烏龜。
過了一陣子,混亂平靜下來。他費力的翻動身子,伸出左手摸下背近腰的地方,衣服被扯破的那一小塊黏濕濕的。
如果背包不是尼龍布而是厚帆布製的,如果外套只包住刀身的下半截,他想,刀尖就不會在翻滾中刺進肉裡。他躺在那兒不動,唯恐動了以後血會流個不停。同時也在納悶,這樣深的一個刀口,血要流多久才會凝結。
多想也沒有用,他決定先休息一會兒再說。左手無意識的伸入褲袋,摸出一個五彩塑膠珠子串成的小荷包袋,那是小麗在勞作課時做的,上面有他的名字,他一直留著。裡面是一顆子彈,口徑和這枝獵槍的子彈口徑一樣,也是陳年老貨,小時候在烏鴉林裡撿來的,不知道還打不打得響。
一定是休息了很久,汗水乾了,一絲涼意由腰際爬上脊骨。舉首望了望,那個龐然大物仍然籠罩著他。「軍人的孩子永遠不哭……」他低頭看了看滲著血跡的淺黃色襯衫,天色已暗,血變成暗紅色。那個圖案,很諷刺的竟像頭頂上的犀牛頭。犀牛的皮很厚,捅一刀大概算不了什麼,不知道犀牛皮能不能作皮鞋。那個「爆個粉碎」的副營長曾經吿訴過他們,早期在台灣野戰部隊的大皮鞋是豬皮做的,走在大街上嘰嘰啞啞的,全場注目……
傷口的血似已凝住。谷對面的群山蒙上一層灰濛濛的霧氣,那些山曾和他如此親近,現在卻顯得漠然。他決定無論如何要摸到草寮去,這地方沒遮掩,夜裡如果起風可是無處可躲。
他緩緩站起來,費力的平衡著隱隱作痛的背部,取出開山刀,翻轉看了看,然後用力的向谷裡扔。刀在水平距離上沒飛多遠,就開始筆直下垂。下面的岩石擋住了他的視線,但是他聽到金屬和岩石相撞發出的淸脆聲。這一次,沒有回音。
有幾顆星已在天邊出現,還並不很明亮,掛在那裡,孤寂而冷淸。
最高的一段,他用槍托和雙膝把自己拖上去。即使爬得再慢,也令他氣喘咻咻。他特別謹愼,腳下一踢動風化鬆落的石塊,立刻把身體貼向山坡,用膝蓋的摩擦力阻止自己隨著滾石向下滑。
山頂上的風較大,他轉頭向下看了看背上的血跡還是那麼大,並沒有因為這一段艱苦的爬坡而擴散,他滿意的點了點頭,不等氣喘定,立刻順著稜線繼績向北方走。
在黑暗中走路,雖有一大段是下坡,還有山徑可循,卻比他想像中要困難。那些小徑原是野獸的蹊徑,然後狩獵的山胞跟蹤踩過,最後是伐木工人或山地測量員闢出來。藉著月光,他在碎石夾雜著殘枝的徑上顚簸,由山稜下落到林子裡,月光被樹葉擋住,他靠著從小在山裡發展出來的動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夜路走多了,早晩遇見鬼!」小時候每次阿爸不准他晩上出去玩,老用這句話嚇他。他卻等阿爸鼾聲一出,立刻翻滾下床,那批朋友就在山路的盡頭和他會合。那麼多年,從來沒有被阿爸逮到過—也從來沒遇見過鬼。
林的盡頭再往下是被伐過的林班,光禿禿的坡上,散佈著橫七豎八的白色枯枝殘木,在月光下像是戰火洗劫後的斷垣殘壁。草寮孤零零的坐落在雜亂的、已被風雨烈陽曬洗漂白過的斷木殘幹中,整齊而單純的線條,反倒顯得和周遭很不調和。
他小心翼翼的在橫臥的大樹幹之間蛇行,有時要用肚腹的摩擦力滾過巨大的樹幹。在滑下時,他小心的試探落腳點……要是一腳落空,就可能夾進枝幹交織的洞裡。這段一百多公尺的路程,在月光下看得淸淸楚楚,竟比幽黑的林子還難通過。
到達草寮時,背上又有濕黏的液體往褲腰流。他不想再察看是汗或是血,黑暗中也不容易看出來。回盼那段來程,真驚訝居然也走了過來。犀牛石的背面在幾座山峰外,黑色的火成岩被月光照得像是一片雪白的冰壁。他取出半盒軍用營養餅乾,狼呑虎嚥的塞下去。吃得太快,又沒有水過它,差點被噎住。
他爬上草寮的地板,在黑暗中摸到一條冰冷的毯子,帶有潮味的,蓋在身上,腦子空空的,昏沉進入睡鄕。
時間似乎是過了很久,半夜,他被背上的傷痛醒,用手摸了摸前額,並沒有發燒。恍惚中又看到小麗,穿著那身花洋裝,夾在香蘭閣的兩個保鏢中間,刻意塗畫的黑眼圈在蒼白的臉上顯得更靑黑。這兩年他在外島服役也聽到些家裡的一些事,退下來第一次回到香蘭閣,竟和兩年沒見面的小麗在這麼個地方相會。
「她自己要來做的,由不得你」,「已經替她墊了很多錢了……」他忽然感覺站在車站的鐵軌上,耳邊隆隆車聲來回撞蕩著,即將進站的火車頭輪下冒出大量蒸汽,四周一片白霧,月台上許多人在指手畫腳的說話。抵住他那個保鏢腰間的短刀被他拔出來時竟毫無所覺,喉間還在隆隆的發聲。驟然,尖銳的汽笛聲響了,進站的火車頭即將把他輾成一段一段的肉塊。他毫不猶疑的揚起短刀,狠命的刺下去,拔出來,滿手的鮮血。
另一個惶恐的往後急退,躺在地上那個張大了嘴,驚異的瞪著他,似乎在問何苦如此。那個染滿鮮血的身體蠕動抽搐了幾下,終於垂下了頭……
「小麗,讓我們離開這裡,讓我牽著你的小手,帶你到烏鴉林去……」他張開嘴,想繼續說些什麼,但是乾燥的喉嚨卻只發出絲絲的聲音,像一條昂首待攻的響尾蛇。月亮已移到草寮頂上,由已稀疏的草縫篩入,毯子上一條條明暗相隔的花紋,讓他想起奔馳在非洲草原上的斑馬—國中博物課本上曾經看到過的那條。後來他們說市立動物園裡也有幾匹,他想去看看,卻從來沒有去成。
谷裡一片靜謐,白茫茫的霧氣像土耳其浴的蒸汽一樣嫣然上昇,緩緩的漫過蒼鬱的樹林。覆蓋在霧氣上的萬里蒼穹鑲滿了明亮閃爍的星星,猶似燈下光芒四射的鑽石。那些年,在城裡,他從未看過這麼多、這麼亮的星星!
半山腰星星點點的火光和上昇的霧氣逐漸混合,一閃一滅的,最後終於全部被霧氣漫溢。他有一種如釋重負的鬆弛,隱約的覺得自己和追蹤的隊伍已被一層牢不可破、令人生畏的魔障隔絕!他們永遠穿不過那層厚膜,走到他的天地裡。
3
陽光散發著強大的威力,直射入草寮無遮板的一面。他被熱醒了。勉強睜開眼,面對著陽光照耀下的山谷,他吃了一驚,眼前的谷竟是如此淸晰翠綠,和昨晩意象中的完全不一樣。心中不由興奮起來,像是到郊外遠足的小學生,無意中發現了一座隱在樹叢後的小瀑布。
他把左手擺在前額遮太陽,右手慢慢撑起身體,全身痠痛,沒平衡好,又抬起右手向後挪了一挪,無意中他碰到槍托,槍和架空的木板相擦,發出空洞的聲音。哦!他忽然淸醒過來,趕緊跳下草寮。
很快找到兩塊相鄰的大岩石,中間隔了不到半尺的一條縫,他蹲在岩石後,由縫裡觀察周圍的動靜。斷定並沒有在睡醒後,發現自己已經被包圍這件事發生,心裡安定了不少。他繼續瞭望下面的山谷,距離太遠,又有點面對太陽,看得很吃力,眼角擠出了紋路,高挺的鼻梁上有汗珠凝聚,滑墜到上唇。他用手抹去人中上的汗,摸到短髭已長出,才不過兩天沒刮。香蘭閣的女人都說他長得性格,她們喜歡他唇上濃密的短髭,又喜歡摸他胸前的毛……他看了約一分鐘,決定不再費神觀察。
走進原始林,炎熱的陽光被巨林遮住,不再感覺那麼烙烈,但是乾裂的喉嚨和已經開始脫皮的嘴唇卻令他難挨。以前在一連幾天的野戰演習時也有過斷水的經驗,卻從沒像這次辛苦。他知道,負了傷特別渴望水,再找不到水源,可能會發燒。
林子裡的小徑上鋪著一層鬆軟的落葉,略帶一些潮腐味,積得這麼厚,大概有好幾個世紀了。這一路多是下坡,一夜大睡,體力恢復了不少,他開始小步慢跑,身上的痠痛已然消失。跑了一陣子,又放緩步子,傷口禁不起顚簸,他要謹愼,不能讓它崩裂出血。一邊走,他一邊仔細的聽是不是有淙淙澗水聲。這方林葉如此茂盛,當有水源才是。
他在林子裡奔走,穿過一座又一座的山,幾乎沒有停步。氣溫逐漸爬昇,汗水由額頭、脖子、胸背一路下來,浸濡到腰際。他停下來喘口氣,把額頭上的汗珠用衣袖抹掉。卡其布襯衣已前後濕透,只有前胸還有幾條乾的地方,很像掛在屋簷下的臘肉條,過了春節許久,也還忘了取下吃掉。
他把槍擺在地上的背包上,開始解胸前的鈕釦。夏日已過,山中久無陣雨,不會有吸血螞蝗上身。他可以把襯衣脫下來,繫在腰上或是塞到背包裡。解了兩顆又停下來,想到襯衣可能凝在血塊上,最好別撕動它。
原始林已將近盡頭,樹幹不再那麼高大,午後的陽光由逐漸稀疏的林葉中篩入,灑在地上,晃動的光點像是滿地繽紛的落英,在一張繃緊的皮鼓面上跳動。再下去,他彷彿記得,就是一大段空曠起伏的山丘,只有高不及人的短叢,不但不可能有澗水,而且他要暴露在沒有林樹掩蔽的坡上,一定要儘快通過,起碼把追蹤的隊伍和自己的距離拉長,這樣望遠鏡的效用也就有限了。奔波到現在,最讓他感到安慰的是,一直沒聽到狼犬的吠聲,那麼,他們是沒帶軍犬或警犬上來了。
他看到一條乾枯的山澗,澗裡有萌突斑駁的石塊,澗邊的石上佈著一層靑苔。他順著山澗走了一陣子,卻看不到被石塊圍成的小水窪。澗溝曲折蜿蜒,穿入一堆草叢後失去了蹤跡。眼前豁然一亮,他趕緊用槍托撥著草叢走。
腳下漸漸濕軟,前面是一塊七、八公尺長的淤泥。他把槍靠在樹幹上,跪在地上在泥裡挖了一個手掌大的洞。水漸漸由洞的周邊滲入,積到半深,也不等泥沙沉澱,就迫不及待的把手帕浸入。吸滿了水,取出來小心翼翼的吮吸上面的水。這樣做了六、七次,他感覺嘴已不再那麼乾裂苦澀,但是水滲入的太慢,依然解不了渴。
他爬了幾步,目光四下搜尋,想找一塊更濕的泥地。雙手和褲子的膝蓋上滿是爛泥,像是剛從戰壕裡爬出來,被砲火和春雨困了幾天的野戰兵。
忽然,他感覺到左前方十幾公尺的地方有東西在蠕動。動作輕微而細瑣,只有憑感覺才會察識到。他迅速伏下,把臉側貼在泥地上,用一隻耳朶聽地上傳來的聲音。泥太軟,他聽不到任何聲音傳過來。過了一會兒,慢慢抬頭,透過草叢頂尖,他看到一隻野獸聳著的背,毛茸茸的一塊淺黑色。
低著頭,牠一定是在飮水,他想,那兒有個小水潭!右邊的草比較稀,他用跪行的姿勢向右邊移了一步,撥開草,一隻山豬赫然呈現在眼前!
山豬一定是被他的動作驚動了,突然抬起頭,向後退了一步,兩隻眼驚詫的瞪著他。他跪在那兒,雙手撑著泥地,頭半昂揚著,也像一頭獸。
四周一片出奇的寂靜。在林子裡走了這麼久,他一直未注意到曾像此刻一般的安靜。他可淸晰的聽到心臟的跳動和汗珠自額前滴在地上的滴答聲。兩隻獸怒目對峙著,中間隔著短草和那片不及一米見方的淺水潭。山豬醜陋的鼻孔在此刻搧得更大,兩隻小豆眼不調和的嵌在壯碩的頭軀裡,嘴的兩側是兩隻兇惡突出的長牙。
他的槍靠在幾步外的樹幹上,子彈沒有上膛。他聽人說過這東西的速度和兇狠,和大拜拜時趴在桌上的那種完全是兩回事。
雙方屛息靜待,緊張的等著對方下一步的動作。野獸只有本能,沒有思想,僵持下去,牠也不一定會轉念頭,該來的總是要來的。「來不及推子彈上膛,還可以用槍托打牠!」想到這裡,他慢慢站起來,心裡平靜的像一泓潭水。
他沒急步去取槍,依然凝視著山豬。
山豬注視了他一會兒,並未像他想像的衝過來。牠轉過身,默默地沒入了草叢。
4
太陽落到山後之前發出千萬道光波。
最後一段,他走得很慢。雖不口渴,饑餓卻使他本已大量消耗的體力更形疲虛。
進入烏鴉林時,林裡被餘暉染成一片暗紅。本是寧靜的林子,因為他的進入,鴉群又開始發出刺耳的聒噪,似是在抗議他侵入牠們的家園,又似是在互訴這一天旅程上發生的事。他想到有一次和幾個中年的太太共搭一輛野雞車由臺中到臺北,那些女人一路交談,每個女人都在說話,卻沒有人在聽,幾個小時下來,竟然毫無倦容。而他一路一言未發,反倒被轟炸得差點暈車。
他找到了林中那片十公尺見方的空地。地上綠草如菌。一塊花崗岩孤獨的躺在綠草中。許多年前,他和小麗最後一次來時,花崗岩比他們的頭要高出許多,現在竟還不到他的胸部。他繞著岩石轉了一圈,把槍斜依在上面,解下背包和彈帶,把子彈由彈帶上取出來,一顆顆排立在旁邊一塊平坦的、不到一尺高的矮石上。望了望那一排十二個列兵,他滿意的笑了,然後打開水壺,灌了幾大口,水裡有泥腥味。躺在草地上,半閉著眼,頂上是金紅色的冷雲,連綿不斷的飄向迢迢遠方。他很疲倦,但是睡不著,也不想睡。偶爾,幾隻烏鴉由林外飛來,烏黑的身影襯托在金紅色的雲際,顯得特別突出,很有點兒風景畫上那種淡然寧靜的孤絕。
林裡已靜下來,深遠處一片陰鬱,隱約的散發著詭異淒迷的氣息。這多少年來,在城裡擠攘的人群中,在燠熱蒸溽、輾轉難眠的小鐵皮屋子裡,在心力交瘁、劇烈競爭的靶場上,烏鴉林也曾不只一次浮光掠影般的閃過眼前,而竟也是那麼遙遠與生疏。如今,卻活生生的,親切的擁抱在他周圍,那種與山林大地的歸屬感……
「徐兆鴻,雙手擺在頭頂上站出來!」
他從春天的歌曲中驚醒過來,洪隊長響亮深厚的閩南語在石後的密林裡蕩樣。
他沉默了一會兒,了無移動之意,時間凝聚在靜謐的暮色中。「這些條子(註:俗語警察)居然不聲不響的抄了近路。」他想,左手在褲袋裡撫摸著小塑膠珠荷包,裡面的子彈在拇指和食指之間輕柔的滾動著。草地像厚褥一樣柔軟。
一隻烏鴉迎面飛來,棲在密密細織的枝間,點了幾下頭,又開始慢慢撲抖翅膀。
他眼睛停在烏鴉身上一會兒,忽然一道靈光閃過,他由草地上起身,反手抓過獵槍,順手撿起一顆子彈,迅速的推上槍膛。
烏鴉飛出枝,他頂槍托入肩窩,兩眼迅速的隨著飛鳥移動。鳥兒掠過他的頭頂,在空中拍了兩下翅膀,飛過空地,飛向追蹤的隊伍隱藏的林子。他舉槍瞄準,屛住氣息,扣扳機……
枝上大批烏鴉被槍聲驚動,四散飛起。林中忽然奔出許多小動物,甚至有隻灰兔子跳過眼前的空地。他抿著嘴得意的笑了,沒想到除了鳥兒,還有這麼多動物一直在冷眼窺伺著他。一顆子彈竟也弄得牠們如此驚惶。
望著滿天飛鳥,他快速的抓起子彈,塞入槍膛,瞄準、射擊、瞄準、射擊、射擊……
連續八聲槍響之後,三隻烏鴉落下。
一連串的快動作,他又仰背靠回岩石,緊閉著嘴唇和眼睛,鼻孔大聲出氣。腳邊剩下的四顆子彈,有三顆排立在矮石上,一顆躺在旁邊,那是剛才他幾次快抓子彈碰倒的。追蹤的人星散在林中的樹幹後,手裡握的各式長槍短槍都已上膛。
半天沒有聲音,一個帽子擺在地上的胖警員轉向另一個半蹲在樹後的輕聲說:「我看……子彈打光了吧?」
蹲在樹後那個想了想,「不,我記得數了九響。」
「我……還是繞過去瞧瞧。」
「你別……」不等半蹲那個說完,胖警員已經彎著腰以小灌木叢作掩護,躡手躡腳的摸出去,肥胖的身體曲成一團,像隻可愛的肥老鼠。
沒走幾步,槍聲忽然又響,胖警員趕快趴在地上。兩聲過後,一隻烏鴉由枝尖墜下,就在他眼前幾尺處。
「十,十一,好槍法!」幾個條子心裡同時讚嘆。胖警員慌慌張張的倒爬回樹後,順手把帽子也撿了回來。
剩下的幾隻烏鴉已全部飛出,沒有一隻再飛回來。
又是一陣沉靜與等待,似乎沒有人知道該怎麼進行下去。危機與廝殺在醞釀中,卻又像是一場狀況不明的協調。
「徐的,你給我站出來!」洪隊長總算打破了幾千年的沉寂。
徐兆鴻毫無反應,半跪在花崗岩後面,只探出半張臉,兩隻眼睛緊盯著林裡。他可看到樹後露出的一些槍管,還有草叢裡若隱若現的身體。甚至那個胖警員也似是機警的在一株樹後探頭探腦,卻胡裡胡塗的把自己大半個屁股暴露在樹幹的另一邊。
他有些許悵然。林子裡的人都不是他所關慮的。他的心中只有滿天的飛鳥,而烏鴉卻飛得一隻不剩。
忽然,由最遠的一株樹後面,應先生搖搖擺擺的走出來,手中揮著一條白手帕,樣子很滑稽,像一隻在跳恰恰舞的企鵝。
「兆鴻,我是應老師。」他淸了一下喉嚨,正要繼續說下去,一隻烏鴉由他身後撲翅低飛出來,徐兆鴻眼前一亮,啊!那隻烏鴉的頭部竟然是紅色的。
他由半跪的姿勢驟然起身,把獵槍夾入肩窩,沒有多瞄準即舉槍發射,子彈打在應先生身旁一株半枯的樹幹上。碎木片像水花一樣四濺,一些木屑噴在應先生臉上。
洪隊長看呆了,有人大喊:
「十二!最後一顆!」
應先生驚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復了鎭定,手中搖著白手帕,繼續向前走,口中喃喃念著一些含糊的話。
躲在樹後的人逐漸站出來,盼待著一個數日不眠不休的戰爭的結束—或是一個啟始。徐兆鴻雙手握著獵槍,挺胸立在花崗岩旁邊,和他們面對面互望著。此時,大地復甦的此時,他完全淸醒過來,快樂像春日的小溪,涓涓滴滴的將鮮醇注入他體內。那時,他想起,那段打烏鴉的日子,那個溫馨瑰麗、遙遠而感傷的童年,大片蒼鬱的森林,萋萋的草原,廣袤的平疇曠野。啊,小麗,阿母,阿爸,我們四個人……
紅頭烏鴉在天空中盤旋了一陣子,忽然又飛回來,降低了高度,直飛向密林。夜幕初降,紅色逐漸退去。
徐兆鴻左手迅速的伸入褲袋,掏出裝在小塑膠珠荷包裡的子彈,卡上槍膛,瞄準,槍管直指向蹣跚而來的應先生。
「小麗,天已黑了,讓我們打下這最後的一隻紅頭烏鴉!小麗……」
許多人同時大聲喊叫應先生臥下!
洪隊長毫不猶疑的舉起了卡賓槍,拉開保險。
應先生依然視若無睹的向前走。
槍聲響了,緊接著又響了一聲。
紅頭烏鴉落在應先生身後。
徐兆鴻睜大了眼,緩緩倒下。「小麗……」
槍聲逐漸向遙遠的林中退去,遙遠的,衰弱含混的退去。血由他的左前胸滲出,輕柔的晩風拂過他散亂的髮際,像母親的手一樣,輕柔的。
作者提供為本會轉載 8.14.202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