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巧妙的一顆星             ‧夏烈‧

 

人看生命如此深,亦看痛苦如此深。     —尼采

 

余世衡由餃子店出來,街燈正好大放光明。他一邊走,一邊瀏覽著兩邊商店的耶誕景色。看看表,才五點多,還有一個多鐘頭,該怎麼消磨呢?還是軋軋馬路算了。

經過一家堆滿聖誕卡、五彩花燈、小銀鈴的商店,余世衡突然想到該進去買點東西,就算是送給振凌的應節禮物,但繼而一想,還是不買的好,搞得俗裡俗氣的,一定讓振凌討厭。

走到法院門口,抬頭一望,啊!六點四十分。余世衡不禁感到一陣喜悅和激動,還有二十分鐘,他就要和振凌見面。他們已經有整整四年沒見過面,也沒通過信了,不是嗎?那年服完兵役,振凌寫信吿訴他,他準備到東部山區去就職,以後就再也沒他的消息了。余世衡曾經寫過兩封信給他,都被退回來。世衡不怪他,他們在大學裡共處三年,振凌的性格,世衡是很淸楚的。他冷靜、寡言,永遠和朋友保持一段距離。但是振凌越是冷淡,越讓人喜歡他。

街上人不多,世衡想,現在舞會還沒開始,那些女孩子都該在家裡化妝。他對女孩子很淸楚,以前,他常在女生宿舍門口站崗,對於她們化妝多久,遲到多久,他都很淸楚。一般聖誕舞會在八點半開始,男孩子大約需要等半小時,然後叫車子,九點十分,他們開始向舞會「運動」。(這個詞兒是他從部隊裡學來的)

有一次,世衡記得,他約了動物系那個「類人猿科動物」,「類人猿」小姐讓他等了一個小時又十七分鐘,結果舞會只玩了一個小時又二十一分鐘,「類人猿」就說要回去了。由學校到圓山附近的舞會,來回計程車花七十二塊,舞票一百塊,加起來正好是一個星期伙食費,什麼玩意兒嘛,最長的等待,最短的舞會,「類人猿」醜人多做怪,希望她這輩子找不到丈夫。

 

余世衡走進彈子房,振凌還沒來,他找了張椅子坐下。

彈子房裡四張枱子,只有一張有人,大概時間太早,球客剛吃完飯,還沒向這裡「運動」。幾個彈子小姐閒坐在那兒,長得奇醜,每人手裡拿著一本歌本,收音機裡呼喊著:「無論好天還是下雨天,你要對我約束,咱們就快去,看電影,喝咖啡,不要忘記啊,心心相愛又相愛……」夠了,夠了,今天是聖誕夜啊!還是關掉算了。

那兩個球客一邊打,一邊咯咯亂笑,打得一塌胡塗,看樣子,沒有二十五分鐘,是打不完一盤的,世衡實在懶得看了。他掏出明信片,那是振凌寫來的,寥寥數字:「我已回臺北,聖誕夜七點在老地方見面,振凌草。」字體還是老樣子,世衡喜歡他那股瀟灑勁兒。這年頭兒,瀟灑的人不多了,尤其踏入社會,更覺得庸俗和虛僞的氾濫,著實到了可怕的程度。

振凌七點十分步入彈子房,余世衡站起來和他握握手。振凌還是老樣子,衣服穿得很合身,頭髮鬆鬆的掛在額前,瀟灑,和他的字一樣。余世衡相信,瀟灑是與生倶來的,沒有這股勁兒的,想學都學不來,比方動物系那個「類人猿」……

計分小姐把色球擺上位置,振凌揮了揮手,「等一下。」

他們倆坐下,振凌掏出香菸來。世衡發現振凌穿著西裝上衣,但沒有打領帶,老樣子,他們從來不打領帶的。

「這幾年一直沒有你的消息,在哪兒得意?」世衡問。

「到處跑,」把香菸由鼻子裡噴出來,「從來沒入本行找工作。你呢?」

「小貿易行裡混口飯吃,推銷化學品,生意好可以拿點兒佣金,混得過去就算了。」

由彈子房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對面那家商店二樓透出暗紅的燈光,商店門口有幾個西裝筆挺的小夥子站在一堆,顯然是個家庭舞會。

「我倒忘了,今天是聖誕夜,你沒找個伴兒跳舞?」振凌問他,滿不在乎的神情。

「找不到合適的,找到也不見得有興趣。」

這句話是真的。有時候世衡覺得奇怪,在學校裡對女孩子怎麼會有那麼大的癮頭兒,幾乎每次舞會他都到,每年暑假他都報名參加新生服務。畢業以後,事業、麵包、前途的問題接踵而來,幾年的折磨、壓軋之下,他對一切都失掉了興趣—不過他不感到寂寞,因為有彈子枱陪著他。

提起了彈子枱,世衡想起他和振凌初次相遇的情形。那天晩上,他走進學校對面小巷子的球店,發現一張枱子四周圍滿了人。一個身材修長頭髮鬈曲的人,正和數學系的「羅宋趙」大戰。「羅宋趙」號稱理學院球王,最近一年幾乎沒遇到什麼敵手,平常打球時亂喊亂叫,一個勁兒的挖苦對手,氣勢很盛。今天「羅宋趙」似乎有點走樣兒,肥闊的頭額上淌滿了汗珠,臉色有點兒發靑,一句話也不講。鬈髮長得很帥,世衡記得他曾在文學院大樓看過他。

「羅宋趙」順序吃下了兩分、三分、四分、五分四隻色球,六分沒打進,掏出手帕擦擦汗。「羅宋趙」已經領先十分。鬈髮不慌不忙的把球桿頭套進粉殼裡擦了擦,然後順利的把六分球打入底袋,現在只剩下一隻七分黑球停在靠底邊一英寸的綠絨布上,白色的主球和它成垂直底邊的直線。

「安全球,你打不下去!」

「羅宋趙」雖然有點兒著急,自我安慰的向鬈髮高叫一聲。

鬈髮微微的笑了笑,帶著諷刺和輕蔑的意味。他舉起桿,兩眼注意的瞄著球,四周一片寂靜。鬈髮的桿對準白球右半邊,來回晃了三下,然後輕輕的送出去,白球撞到黑球,黑球撞到枱邊,反彈回來,慢慢滑過綠絨布,然後落入底袋。

「啊!巧妙的一顆星!」世衡不禁叫出來。

球房裡漸漸人多了。世衡站起來。「來兩桿兒吧?」

「好,我讓你多少分?」振凌說。

「老樣子,還是三十五分。」

振凌開了球,白球撞了兩次枱邊,回到咖啡色的四分後邊,而那堆紅球仍然保持著三角形聚集。「美妙的開球」,世衡心想。

闊別四年,振凌的球似乎毫無退步,那根桿子在他拇指和食指擠成的溝槽間滑動,好像桿上有生命一樣。他在腰袋打下一隻藍球,又在底袋吃了兩隻黑球。紅球只打下七個,兩個人的分數就拉近了。

余世衡的球技不算差,平常和別人打,掏腰包的時候很少。就以這家球店來說吧,余世衡難得遇見一個對手,有時他打一晩上頂多輸一盤。可是在振凌面前,他就顯得笨拙了。振凌每桿都要打下十幾分或者幾十分,而且每打完一個球,主球一定滑到下一個射擊位置。世衡只是祈望把球打進去就算了,根本沒有作球的自信。若以打麻將來比方,振凌是專門作大牌的高級賭棍,世衡只不過是小兒科。

有時候世衡很奇怪,自己在彈子房裡消磨的時間也不少,但是就是比不上振凌。也許振凌在這方面有天才。振凌在任何一方面都有天才,他從來不看書,但是考試前幾天把別人的筆記借來看一遍,就能記住;他不喜歡參加社團活動,但是只要事情一振到他頭上,他就能圓圓滿滿的把它完成。他不去追女孩子,但是常有女同學找機會和他談話;振凌不常去上課,但是敎授並不討厭他,振凌真是有福氣。

大二那年,世衡記得,「無機化學」的敎授一開始就說過,「我這一學期就點一次名,不一定在那節課點,不過被點到沒有來的同學,請其他同學轉吿他,以後也不必再來了。」全班同學把「無機化學」那小老頭兒恨死了,可是又不敢不去上課,所以每節客滿。只有振凌,他從來不來上課,據同學說,振凌是高一班的,很少到系館來上課,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文學院的課堂上,還有彈子房裡。沒有人了解他為什麼要念化學,也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對什麼有興趣。「無機老頭兒」在聖誕節早上第一節點名,這是他一學期唯一的一次點名,也是振凌所上的唯一的一節「無機化學」課,算得真準,全班的同學都佩服他。

 

世衡贏了一盤,卻輸了六盤。看樣子不是自己進步的太少,就是振凌進步的太多。

「算了,讓三十五分你贏不了我的,還是讓四十五分吧!」振凌說。

彈子房裡人越來越多,大概都不想過聖誕節的。對面舞會已經開始,佩蒂蓓琪的「田納西華爾滋」由街那邊飄過來。

兩穿AB褲的小太保在第一枱打球,一邊打,嘴裡一邊隨著哼「田納西華爾滋」,不成調兒,簡簡單單的幾個英文字也咬不淸,大概是野雞中學的鬼學生,世衡想。

「你現在還常跳舞嗎?」振凌說,順手切入一個紅球,白球滾到六分和七分的中間。

「很少跳,你呢?說句老實話,這幾年你一直在哪裡?」

「吿訴過你了,到處跑,」振凌停了一下,把橙色的六分打入底袋,白球拉回來,然後又補上一句,「到處打彈子。」

「有沒有想到結婚?」

「可笑的問題。」

說句實話,振凌在學校裡也交過一個女朋友,那女孩兒外號叫「第四號水蜜桃」,身材適中,高高的鼻子,小小的嘴兒,笑起來和農學院實驗的「第四號水蜜桃」一樣甜。「第四號」家裡有錢,功課好,是學校裡的大目標之一,但是沒有人追得上,有人說能追上「第四號」,相當於連中三次第一特獎,或然率近似零。大四那年,振凌連中了三次特獎。

振凌追上「第四號」,沒有人不服氣,振凌的個性是女孩最喜歡的一種。聽說還是「第四號」主動和振凌交朋友的。「第四號」對振凌相當好,每天下了課就在圖書館佔兩個位子,然後安安靜靜的坐在那兒看書,等振凌來。振凌卻常常在學校對面的彈子房打球,有時圖書館關門時間到了,「第四號」旁邊的位子還是空的。

畢業前兩個月,「第四號」得到威斯康辛大學的獎學金。振凌至少還要服役一年。「第四號」為了等振凌,居然接受學校的助敎位置,真是夠偉大,哪個同學不羨慕振凌。

服役完了,振凌並沒有出國打算,甚至根本沒有申請學校。「第四號」很難過,但是她不能再等下去了,於是在炎熱的八月飛往美國。臨行前,一再叮曄振凌在近期之內申請學校。「第四號」走那天,振凌沒有到機場去送她。一個月後,他到東部山區的一個硏究機構就職。

 

振凌打彈子似乎從來不累的,看他一個接一個的把那些花花綠綠的象牙球打下袋,又一個接一個的掏出來。生命!生命!振凌的生命就在那根球桿上。世衡忽然想到「魂斷太陽下」那個背吉他、玩彈簧刀的流浪漢。那人把撲克牌看得比生命更重要,他和每一個他所遇見的人玩牌。

余世衡有點兒累了,香菸抽得太多,並不能提醒精神,只是覺得更頭暈。計分小姐的小黑板左邊,密密麻麻的寫了一片時間數字,看起來像在打字機鍵盤上跳動的手指。

計分小姐又打開收音機,帕伐洛蒂的聖誕歌曲流出來,像是滾滾黃河流入大海。世衡心裡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感覺,玫瑰的日子,回憶的殘片,小花叢下的擁抱,回轉追逐的舞步……

振凌依然冷靜的瞄射象牙球。這個世界與他隔閡太深了,他對什麼都漠不關心。「第四號水蜜桃」,舞會,球場上的吶喊,「高等微積分」課堂上口沫橫飛的敎授,振凌從來不去費心注意過。

「振凌,東部山區那段生活有意思嗎?」世衡問他。

「我曾經想像査拉圖斯特拉一樣走入山林,」振凌掏出一枝香菸,把它點燃,「但是失敗了。」

振凌說完話,繼續打他的球。世衡很想和他聊聊,以前,世衡一直想和他聊聊,多了解一些他,可是世衡似乎永遠沒有這種機會。

空氣有點兒沉悶,沉悶得令人可怕,維繫在他們兩個之間的,只有那堆散滿在綠絨布上的球。

穿AB褲的小太保放下球桿,過來洗手,和轉過球枱準備打一隻綠球的振凌正好撞著。小太保怒目瞪著振凌,振凌毫不理會,繼續瞄那隻球。

「振凌,」世衡欲言又止,他真不知還該不該問他。

「講吧,」仍然注意著球。

「第四號好嗎?」

「大概還不錯吧?」

「難道你沒跟她保持聯絡?」

振凌放下球桿,笑著望著世衡,笑裡包含著神祕、諷刺和狡黠。兩人相視了一會兒。振凌又提起球桿,把枱上最後一隻紅球推入腰袋,然後在底袋打下一隻黑球。桌面上的六隻色球靜靜的躺在那兒。

振凌俯下身來瞄射與左腰袋成四十五度的黃球。桿子晃了晃,振凌停住,像是在計畫怎樣作下一個綠球。他再提起桿子,瞄了瞄,忽然又停住。振凌抬起頭來,慢慢對世衡說,「吿訴你一個祕密,我從來沒愛上過『第四號』。」

世衡毫無表情的站在那兒,他不知該說什麼好,也許最好什麼也別說。

振凌打下綠色的三分,擦球的左邊把咖啡色的四分切入腰袋,白球正好撞出貼在底線的藍球。他拾起粉殼,擦了擦桿頭,把殘餘的粉屑吹掉。藍球被打出後,在袋口晃了晃,然後落下去。白球正好停在橙色的六分球和底袋延長線上。振凌狠狠的把它打下去。

現在只剩下最後的一隻七分黑球了,離枱邊一寸半。白球停在和黑球成垂直底邊的直線上。

「安全球。」世衡說。說完忽然想起「羅宋趙」和振凌的大戰。

振凌瞄了瞄,迅速的出桿,白球撞到黑球,黑球撞到枱邊,白球彈回來,滑入另一端的底袋。

「啊!巧妙的一顆星!」世衡喊道。壁上的掛鐘這時敲出十二響,街對面的紅窗戶傳出「平安夜」的合唱。

 

 

PS: 「巧妙的一顆星」是夏祖焯大學時代寫的,那時存在主義以排山蹈海之勢席捲而來。其它數篇是四十幾歲寫的,然後是長篇「夏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