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戶之星/ 夏祖焯(夏烈)
- And God said let there be light; and there was light.
─(舊約:「創世紀」)
1
程士毅和沈麗君進入舊金山國際機場候機大廳時,北京飛來的「中國民航」客機剛剛滑入停機坪。落地長窗邊站滿了接機的人,默默的望著波音七四七客機悠緩的運轉到接機空橋上。
他們倆站在層層人群後,麗君向前伸著脖子踮著足,眼前是大片漾著天光的玻璃窗和密密麻麻的黑人頭—很久沒站著看戲了,最後一次是許多年以前在新公園聽民歌演唱,天飄著微雨,她發燒,臉又紅又熱,媽媽和爸爸吵架,一個人賭氣先走了。爸爸緊緊的摟著她,安慰她不要難過。
那時候她十一歲,念國小五年級,正走在那場渾噩的臺北盆地的惡夢中……
「二哥馬上要出來了,我們到出口去等吧!」士毅輕推著麗君的腰向旁移動。
「國外旅客要通過驗關,起碼還得等一個小時。」
前排有人回過頭搭腔,是士毅的大學校友小趙。士毅進入機場大廳時就已看到他,卻沒想和他打招呼。
「啊,是小趙,好久不見,來接親戚嗎?」士毅近似敷衍的問道。
「不,來接一個電腦軟體考察團,都是北京來的,你呢?」小趙的語氣有點掩不住的興奮。
「我的哥哥由北京來,也是來考察的。」
「噢,哪一個單位派來的?」小趙興趣被挑起來了。
「他在學校敎書,」士毅說,又含糊的接上一句:「敎英美文學。」
「喔,」小趙似乎有點失望,「現在國內派出來的人真多,學文的也有機會出國了。」
當年在臺北念大學他們同住十一宿舍。小趙來自中南部,第一名考入農工系,一年後轉入電機系,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很用功,每一分鐘都支配得密不通風。社團活動、課外娛樂絕不插手,似乎也沒什麼興趣和嗜好。士毅和他同寢室兩年,現在想想,卻也記不得曾和他談過什麼話。只記得他有一次輕描淡寫的說過,他認為做人應該實際,沒有用的書少看,沒有目的的課外活動不必浪費時間。最讓士毅忘不了的,小趙曾表示過,他認為大一國文、本國近代史這些共同科目,應一律由工學院課程中刪除。
出國後士毅又在密西根州遇到小趙。那陣子留學生的保衛釣魚臺運動鬧得兇,左右兩派每天在校園裡短兵相接。但是這些如火如荼的學生政治活動對小趙毫不發生影響,漠然的態度甚至使有些人懷疑他是情治單位派來臥底的職業學生。硏究所畢業後,小趙卻在金山灣區一家公司裡活躍起來,並且巧妙的和中國大陸搭上了線。在美國和中國大陸之間像花蝴蝶一樣飛來飛去。
卻也從來沒聽他對中國大陸發表過任何意見。
小趙見士毅無反應,拉了拉三件頭的西裝,又推了推眼鏡,繼續談下去。
「我的意思是說,科技和實際的管理人才對中國還是最重要。如果有科技的底子和管理的才能,那是最理想不過了。在美國,一流的管理人才不是商學院出身,而是工學院的畢業生,再加一些企業管理的訓練,你—同意嗎?」
士毅微微點一下頭,這種場合,他實在不想多談,但是又不想冷落小趙。以前剛來灣區,大家和小趙還有來往。後來小趙那個癡呆兒的男孩長大了—屬於癡呆兒的模範生那種,不吵也不鬧,只是見了女客有「亮槍」的毛病,大家和小趙也就疏遠了。
小趙愈來愈帶勁兒,像是吃了藥一樣。
「讓我分析給你聽吧!因為工學院的敎育刻板而又嚴格,一切都照著現實的公式來支配。這樣造就出來的人才當然頭腦冷靜,事事遵循理性的原則,絕不會被感情或個人的喜惡所支配,管理人才就需要這種基本特質……」
大廳裡人聲開始嘈雜,散出的熱氣逐漸壓過空氣調節。士毅耳邊嗡嗡的語聲和小趙積聚了十多年傾巢而出的口沫橫飛,混成一軸弦鈸交錯的大歌仔戲。他心裡躁急,卻又不知躁急的是什麼。是為了接了二哥,馬上又得趕回公司去處理那件焦頭爛額的事?是那個房客拖賴房錢?還是為了立刻要見到二哥—一個由灰燼中重現的人……
親哥哥!在機艙裡的二哥,該也正在焦急的向艙洞外探望吧!他很難想像二哥是什麼樣子—手裡提著一個大陸流行的紅藍白三色尼龍線大手提袋,身量不高,瘦削黝黑的一張方臉,兩鬢有些白髮,艱苦的歲月在他多骨的臉上刻畫出早衰的皺紋。他今年幾歲?三十七?還是三十八?
那年北京圍城的時候,他還沒上小學,二哥剛入一年級,兩人寄住在東城舅舅家。父親在傅作義的守城部隊裡任砲兵連長……
˙
局勢是那麼緊張。
父親駐守在郊外的砲兵陣地裡,一連幾星期不能回來看他們。兩軍對峙,戰爭膠凝在狀況不明而相互衡量的等待中,縱然白天,城郊也會傳來稀疏的砲聲。
城裡全面戒嚴,學生反政府的遊行卻是不顧一切的搬上大街。家家戶戶關著大門,唯恐治安人員的流彈或是心機莫測的遊行學生會忽然穿進四合院來。
那段兵荒馬亂的日子,卻是小兄弟倆最快樂的時光。
反正跑不遠,每天二哥下了課,兩個小孩就到胡同裡打玻璃球,或是穿過街口的織女橋到小排水河去撈小魚。要不然在小雜貨鋪旁租了小人書,坐在小板凳上一看就是幾個鐘頭。士毅不認識幾個字,二哥認得的字也不多,半猜半編的把小人書上的連環圖畫故事講給士毅聽。士毅太小,聽不懂,二哥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的一直說到士毅打哈欠為止。
胡同裡沒有車,是附近小孩的遊樂場,有時也有野孩子跑進來耍賴皮鬧事。有一次有個野孩子搶了士毅剛到手的洋畫片兒,搶了就跑,士毅驚慌失措的大哭。二哥立刻追上去攔,兩個小孩在地上打成一團。二哥不是對手,挨了揍,滿臉的泥和血,站起來拍拍身上的土,看見士毅還在那兒哭,也顧不得自己,立刻一拐一瘸的走過去,摟著士毅,把口袋裡的玻璃彈珠全掏出來,塞在他的小手裡,這才止住他的哭聲。
二哥只比他大十三個月,卻像個大了好幾歲的大孩子一樣照顧他。舅媽不止一次說過,「祖俊這孩子真懂事,父母不在,他就像個大哥哥的模樣。看看對街柳家那兩個,哥哥比弟弟大三歲,弟弟有什麼好東西他都搶。趕明兒個長大了,要是老二先交上女朋友,老大不下手去搶才怪呢!」
城是四面八方都被圍住了,學校停了課,槍砲聲彷彿也消失了。聽大人說是在談判,士毅記得那時水電都被切斷,糧食運不進來,不時有飛機空投米袋。有一次一大袋米就掉在隔壁的胡同裡,差點兒砸到一個小孩子的腦袋。
舅舅每天興奮的忙進忙出。後來幾乎每天晩上都有一批人來看他,在四合院的北屋裡點著煤油燈討論事情,嗓音壓得很低。他們永遠不會一起來,也不一起走,每個人離開街門時一定先四下張望一下。二哥吿訴他這些人是來開會的。
寒冬正月,天黑得特別早,北國乾冷而晴朗的夜晩滿天星斗,颳了幾天的西北風在午後就停了。北屋「開會」的人離開後煤油燈已滅,士毅和二哥走到院子裡,站在牆邊仰望著明滅閃爍的星星。
「小毅,看那一堆星星,你知道叫什麼嗎?」
士毅順著二哥手指的方向望去,搖搖頭。
「上次我們不是在小人書上看到,我吿訴過你,記不記得?」
「是嗎?」士毅一臉茫然。
「叫獵戶星座。」二哥說道。
「噢,對了,我記得。獵狐星座,就是一隻大狐狸……」
「不是,是獵戶星座,就是打狐狸,打獵的人。你看那幾顆星,就像一個打獵的人在那兒拉開弓箭一樣。最上面的一顆星是他的頭,緊挨的兩顆是兩隻手,中間那三顆一排橫著的是腰部,再下去那一堆是他的劍鞘……」
「啊,我現在知道了,我知道了。」士毅高興的大叫,沒想到小人書上畫的星座,現在就在眼前。
「最底下的兩顆星是他的腳。」二哥態度忽然嚴肅起來,口氣有點像個小大人。「記住,左邊那隻腳,不,那顆星星,就是我。右邊那顆星星是你,明白了吧?你要記住啊!」
士毅點點頭,一臉的困惑,弄不淸自己和二哥怎麼會變成了兩顆星星。
小兄弟倆回到黑漆漆的房間,躺上床睡覺,不知何時北風又起,屋窗被吹得格格作響。二哥很快沉入夢鄕,士毅仍然望著窗外黑夜長空裡閃爍的星光。獵戶星座那兩顆星星,在群星中似是特別明亮,像是黑夜屋頂上一隻受了驚的貓,睜大著瞳孔俯瞰著他。
啊,那是天上的二哥和他—兩顆永遠緊依在一起的星星!
睡著了以後,他夢見自己和二哥在胡同裡和野孩子打架,二哥忽然長高了,把野孩子打得四處亂竄;他也夢見他和二哥真的變成了兩顆星星,在天上無拘無束的遨遊;他還夢見爸爸穿著筆挺的軍服在遠處向他招手,他興奮的跑去,爸爸卻不見了……
郊外的戰事全面停止。
街上偶爾看見帽子上有紅星的軍人坐在吉普車上。北京的市民以安詳和舒緩的態度來接受這個變化。人們在胡同裡依然噓寒問暖;公園裡提著鳥籠子穿著厚皮襖的人緩慢的邁著方步;朝曦中打太極拳的老頭以平穩的步伐推送著手勢。外邊的世界變化不了他們。幾百年來,北京的市民對朝代的更迭和政權的轉移已習以為常。北京的市民是聽天由命的。
舅舅似乎變成了一個很重要的人,常常有鄰居和朋友來拜訪他。來訪的人對舅舅必恭必敬。舅舅紅光滿面,很有自信的大聲和他們談話。有些人帶了糖果和玩具給他們哥兒倆,臨走時還摸摸他們的頭,稱讚他們乖和長得好看。兩個小孩都有點兒納悶,怎麼忽然會受到重視,以前那些人看都不多看他們一眼的。
「以後日子會好過得多,學校不久就要恢復上課,他們會得到比較正確的敎育。」舅舅一邊說,一邊微笑的向舅媽點頭。要回去上課當然是一件不愉快的事,問舅媽什麼是「正確的敎育」,舅媽也答不上來。
還沒回學校去上課,舅舅就離開家,說是要去東北工作一個月。舅媽說這是結婚兩年來第一次分開,幸好有兩個小孩給她作伴。舅媽不像舅舅;她是個柔順而膽小的人。半年前開過一次刀,有一次無意聽到鄰居聊天時說,她永遠不能生小孩。
舅舅走後幾天,半夜裡士毅和二哥從熟睡中忽然被叫醒。恍惚在眼前的是一個高大的男人,穿著北方農民常穿的那種深藍色的棉襖棉褲,手裡提著一個大布包,腳上一雙厚棉鞋。士毅睡眼惺怯的晃了幾下,忽然站在床上,高興得勾著他的脖子大叫:
「爸爸,爸爸,你打勝仗了沒有?」
「打贏了!打贏了!小毅,快起來穿衣服!」
「爸爸,胡同裡的小孩都說你打了敗仗。你明天穿上軍裝去給他們看看好不好?」
「爸爸明天不能去。爸爸現在要帶你走了。」
「到哪兒去?」士毅一邊穿長褲一邊問:「小俊去不去?」
「爸爸要帶你去一個天氣暖和的地方,有很多花,很多鳥的地方。」爸爸一邊急急忙忙的替士毅扣鈕釦,一邊對呆愣在一旁的祖俊說:
「祖俊,這次爸爸只能帶一個人走。你留下來陪舅媽住一陣子,等爸爸安頓下來,再回來接你。祖俊……」爸爸的聲音堵住了,用力嚥了一口口水。「小俊是哥哥,什麼都讓弟弟,是不是?」
士毅看到二哥沉默的點點頭,一絲陰影掠過他幼小的心。他並不確實知道是怎麼回事,但是模糊的意識到兩個人要分開了。
舅媽牽著二哥的手送他們到大門口。外面好黑,街上冷淸淸的,街燈也沒亮。
爸爸回過頭來蹲下身子,緊緊的擁抱著二哥,爸爸的鬍子一定刺得二哥臉好痛;還有他面頰上被風吹過冰冷的水滴。他張大著嘴,想說什麼卻又說不出來。
舅媽輕輕的拍了拍爸爸的肩膀。爸爸站起來推著士毅向前走,他一邊走一邊回頭看站在門口的二哥。他看不淸二哥的臉,天太黑了。
爸爸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闊步的向前走,他急急忙忙的趕上去,牽上爸爸的手,走過一堵又一堵的牆。
走到街口那座他們在下面撈小魚的小橋,爸爸放緩了腳步。士毅抬頭望著面色凝重的爸爸,正想問爸爸一句話,無意中看到滿天星光的長空,一絲靈感像流星般驟然閃過,他回過頭,二哥的身影依然立在大門口。
士毅掙脫了爸爸的手,迅速的向回跑,邊跑邊喊道:
「小俊,你看天上的獵戶星座,右邊那顆星是我,左邊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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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毅和麗君穿過層層人牆,湧到前幾排。中國民航的旅客已三三兩兩的走出驗關口的自動門,出口的速度慢,每個出來的人都張大著嘴,眼睛四下搜索。門裡有人走出來,人牆裡就是一片歡呼或失望的聲音。前幾排的人擠成一團,士毅焦急的伸頭向前看,汗珠由額上冒出。旁邊兩個矮小的老太婆一邊毫不客氣的推攘他,一邊用奇怪的廣東土話大聲交談。離奇的是兩人同時都在說話,卻沒有人在聽。那種淸脆的尖嗓子,拌合在四周混沌的人聲中,確是出類拔萃—廣東臺山鄕下來的。
士毅有一種要窒息的感覺,對身旁的麗君說道:
「反正也不知二哥長得什麼樣子,我們還是到後面去等吧。」
他們殺出重圍,坐在靠窗的黑皮面長板凳上,這才喘了一口氣。士毅掏出菸來點上一枝,深深的吸了一口,又緩緩的吐出。
麗君皺起眉,揚手揮了揮飄到面前的煙霧。眼前來回走動的人,看到她的都不免多瞄兩眼,甚至有人會回過頭來看一眼。對這些,她已習以為常。她的高鼻梁,天真稚氣的大眼睛,薄薄的嘴唇,還有配合她臉型的短髮,從小就給她「深閨玉女」的外號。這也是她在學校和社會占盡優勢的本錢。
昨天傍晩,她剛由中南美近一個月的出差回來。今天一大早就被士毅興奮的電話吵醒,又被拖回機場,最近這半年她對他的百依百順,令士毅感激,詫異,又感到過意不去。
但是,她的心情又豈是士毅所能了解的。
兩個星期前,士毅接到祖俊輾轉託人帶來的一封信—居然還是一封英文信。信中吿訴他在友人家巧遇由美國回去探親的胡先生,閒談中竟然發現胡君和士毅曾任職同一公司,所以急託赴美作交換學者的孫向東同志轉達此信,同時又吿訴他自己也將在幾個星期內赴美作短期學習及考察。他的信中還提到一些這些年的情形;名字改了,同時為了躲避文革和一些信中含混其詞的理由,而以舅舅軍烈屬的身分加入解放軍。越南戰場負傷後退下入大學念書……
信看不到一半,血液已衝上士毅的腦門,事情來得太突然,有措手不及的感覺。他放下信,努力的思索著,想理出一個頭緖,又拿起信來一遍又一遍仔細的看,眼前的字卻彷彿都看不下去,腦子裡是一片空白。多少年來,他經歷過許許多多的事,卻從沒像此刻這麼激動過。
剛到臺灣那幾年,他常想起祖俊,尤其獨個兒仰首望星光滿天的南臺灣夜空,更讓他模糊的想到那個呵護著他,為他而被打得滿鼻子血的親哥哥,以後他逐漸長大,有了新朋友、新事物,時間沖淡了他對祖俊的記憶。上了初中童子軍課,他又知道獵戶星座每一顆星所代表的位置,竟和祖俊吿訴他的大相逕庭,當時的確讓他失望。最後,他幾乎是徹底的忘了還有這麼個哥哥。
來美國後,他曾寄過兩封信到北京的舊址,也託了早期去中國大陸探親的朋友打聽,都沒下文。他想,祖俊說不定已經不在人世間了。
現在,二哥的筆跡活生生出現在眼前一方小藍信紙上。二哥該是不惑之年的人了,而浮現在士毅腦子裡的,卻是一個剃小平頭的圓臉小男孩。
士毅終於平靜下來,很快回了信,附上一張自己的半身近照。同時要求祖俊立即通知機次,他要帶了自己的「愛人」去機場接他。
由關口出來的人,夾雜在海外華人和洋人當中,一眼就能看出是由中國大陸來的。有親友來接機的,幾乎立刻就被認出來,歡樂的相互擁抱或握手。
人牆逐漸稀薄,人們三三兩兩的站在廳廊裡交談,大包小包的行李箱滑過士毅腳邊。似乎每一個看起來由中國大陸來的中年男人都像祖俊,又似乎都不可能是他。士毅茫然的站著四下張望,心裡惦記著祖俊會不會臨時又改了行程而來不及通知他,還是……
他悵然漫步到關口大門攔線前,不經意的撫摸著攔線的銅柱頭,盯著幾個由關口側身而出的中國人,卻都是看來六十多歲的老人。他正要掉頭,背後傳來了低厚的聲音。
「我想你是士毅吧?」
他猛一轉身,祖俊已經整個人微笑的站在他面前了,雙眼溫和的望著他。
「二哥!」他喃喃吐出兩個字,只有自己聽得到。
兩人雙目對視著,祖俊頷首微微點了下頭,伸出手來。四周嘈雜的人聲突然靜止了,太虛幻境的靜籟裡,兩顆孤星並排的遨遊著。三十多年庸庸碌碌的歲月,凝聚在地板光滑、屋頂高不可及只有他倆的大廳裡。他慢慢接過祖俊的手和微笑,嘴半張著,卻說不出話來。
眼前的祖俊,高大挺直的身軀藏在一身剪裁粗糙,寬大而不太合身的淺藍灰色西裝裡。臉略瘦,不太黑,也沒有臆想中的風霜和皺紋,鬢角已有初現的灰白。兩眼並非炯炯有光,但溫和和堅定的眼神給人一種親切而可靠的感覺。
「士毅,你和照片上差不多,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是嗎?」他神情恍惚的隨口應著。
一段漫長的沉寂,祖俊在等著他說下一句話。他終於掙脫出來,恢復了平靜,卻是一句聽過千百次的客套話。
「這一路上—可辛苦啦!」
「還好,只是第一次坐飛機,鼻子和喉嚨有點兒乾。」祖俊話說得慢,卻不像帶有長途跋涉的疲憊。他停了一下,若有所思的接著問道:
「你的夫人?」
「噢,其實我們還沒結婚。她—剛剛還在這兒,咱們去找找她。來,我幫你提這件行李。」
士毅穿過人群,把祖俊帶到麗君面前。
「這是二哥,程祖俊。」
然後轉向祖俊:「我的……沈麗君,你就叫她麗君吧。」
「啊……」麗君用三隻手指半遮著嘴,微微點頭,卻瞪眼直視著祖俊,不知所措的站在那兒。
三個人都不知如何接下去,頓時癡立成一個有趣的三角形。
士毅終於放鬆自己,轉向祖俊委婉而誇張的說:
「以前曾常向麗君提過在中國大陸有個失踪的哥哥,這下子忽然見到廬山真面目,大概是驚喜過度了。」
祖俊恢復了溫和的微笑。淺淺欠身,望著麗君說:「麗君,您好,謝謝您來接我,士毅真是運氣,有您這樣一個……」
麗君微微顫抖的伸出手,被祖俊的大手堅定而稍帶力的握著,手心涔涔滲出了汗水。她有一種要暈倒的感覺,祖俊很快用左手扶住她的肩膀。那隻手,她感覺,也似是在顫抖。
2
士毅減緩了車速,陽光由淸晨的薄霧中透出。寬敞筆直的高速公路上,稀疏的幾輛車優閒的滑行著。比起上班的日子,一輛接著一輛忽停忽走的擠塞,週末開得要愜意得多。
「昨天晩上休息得還好吧?」士毅調整了一下坐姿,把左手臂伸出肩帶外。「我由公司回到家已經十一點多,看你睡得熟,也就沒驚動你。」
「行,行,時差好像立刻就換過來了。現在應該是北京的晩上十二點。倒一點兒也不覺得睏。」旁座的祖俊一邊看表,一邊輕快說道。
「現在要去的蒙特利是史坦貝克的家鄕。《伊甸園東》、《憤怒的葡萄》這些小說都是以這裡作背景。」士毅說得有些吃力,全部中文譯音,刻意避免念出英文名字來。
「念書的時候看過他寫的《憤怒的葡萄》,那種不合理的現象在資本主義的社會裡總是存在的,大概美國和臺灣……」祖俊話說到嘴邊又嚥回去了。
士毅立刻接上話。「那本書寫的是三○年代經濟大恐慌時期,現在美國的社會福利制度相當健全,社會主義國家也比不上。至於臺灣—現在的臺灣和四九年時的舊中國完全不同了。」
兩人同時沉默下來。
車子開始進入山區,崎嘔的山路取代了寬直的高速道。敞闊的中央分隔帶換成四英尺高的水泥緩衝牆,一條灰色蜿曲的長蛇漫伸在狹窄的左路肩上。士毅雙手熟練的在駕駛盤上交互運作,祖俊被左旋右轉忽上忽下的顚簸弄得有點緊張。在國內他乘過野戰軍的軍車,在更壞的山路上駛過,卻也從來沒有開過這麼快。每個急轉彎似乎就要撞上緩衝牆,但是車頭總又巧妙的避開。士毅悠然自得毫無疲意,坐在後座的麗君望著窗外,似也滿自在。祖俊拉開胸前的安全帶,輕輕的吸了一口氣,舒緩的吐出—積壓在胸中的緊張一起吐出,他要放鬆自己,不讓他們看出自己和他們的不同。
昨夜一夜他未曾安眠,時醒時睡,那些事,那些往事,近的,遠的,想擺脫而又何能擺脫。但是,他不要士毅知道—他是我的弟弟,永遠是我的小弟弟,他想。
山中的霧逐漸濃密,東邊的山坡擋住了初昇的陽光,坡上蒼鬱的針松在濃霧中若隱若現,車子駛出濃霧,眼前又是一片盎然綠意。針尖的晨露被陽光照得閃閃發光,像是一顆顆的小鑽石。車在陽光和陰影間穿梭著,飛奔在身邊的霧白猶如飄散而去的歲月。祖俊的左膝開始隱隱作痛,那個在雲南邊境隱隱作痛的日子又浮現在腦海中……
隆隆的砲聲響了一整夜,山丘上的樹木幾乎全被燒焦,沒有人分辨得出砲聲究竟來自何方?有多少座大砲在交火?又射向何方?
他拖著泥濘疲憊的身子往坡上爬,草綠色軍褲上幾個破洞滲出的血已被體溫蒸凝成血塊,碎彈片擊中的左膝也停止流血。但每走一步,依然感覺到嵌在肉裡的金屬碎片和骨頭在摩擦,甚至幻覺的聽到細碎的摩擦聲。
雖是冬季,潮濕的亞熱帶卻溫和宜人。濃密的晨霧籠罩著山丘,遮蓋住戰爭狰獰醜陋的一面。他的恐懼已經隨著時間和天亮逐漸消失,砲聲和槍彈聲也停止了。
迷濛一片,越往上爬霧卻越濃,四周什麼都看不到;像是被遺棄在一個寂靜,與塵世永遠隔絕,永遠回不來的異境裡。此時,孤獨與恐懼又像癌細胞般,一吋又一吋的蠕爬回來。
他停在一棵焦黑的大樹旁,小心翼翼的喘著氣。想抽一枝菸壓壓神,摸摸口袋,才想起菸早就抽完了,上一枝菸還是在一個死屍身上摸來的。
忽然,樹後也傳來輕細的喘氣聲。啊!這下總算遇到戰友了!
他興奮的站出來,那個兵也由朦朧的樹後站出來,兩個人幾乎都要高興的大叫擁抱,把整夜的恐懼全部由心裡叫出來!
一瞬間兩個人都愣住了!軍服的顏色不一樣!越南兵比他整整矮了一個頭,反應卻很快,一邊拔刺刀,一邊大喊衝上來。
祖俊接住他,兩人扭打成一團。越南兵的刺刀削掉了他半節小手指後,自己也被橫在泥坡上的樹幹絆倒。這給了祖俊機會拾起步槍瞄準。越南兵坐在坡上,驚恐的往上蹭。
此時,祖俊的恐懼已被鎭定取代。他有足夠的時間來賞玩這個他所擄獲的獵物了。那張比自己幾乎年輕了二十歲,稚氣未脫的臉,有南方人的黝黑,但是淸秀而嫩滑。天真的大眼睛四周長著像女孩子一樣長長的睫毛。
孩子急促的向他搖手,嘴中喃喃吐著一種奇怪的語言。他聽不懂他說什麼,但是他知道孩子一定在向他哀求。
他放下槍猶疑了一下。這才感覺到淌著鮮血的左小指,開始有一種他從未經歷過的,刻骨銘心的劇痛。這種情況,是絕對無法把一個俘虜帶回去了,茫茫大霧帶又帶到哪裡去呢?
一瞬之間,那種你死我活的念頭油然而生,他再度拿起步槍,對準孩子的左胸。他不要看他的臉,他是個保衛中國疆土,為中國而戰,也可以為中國而死的軍人,沒有什麼値得考慮的……
孩子的身體停止了抽動,仰天躺在泥坡上。他站在孩子滿身泥濘的軍服前俯視,四周的霧在他身邊飄過,空氣中有硫磺硝煙的味道,是他很熟悉的那種,小時過春節放砲竹時常聞到的。
那張臉平靜而了無恨意,像是熟睡在一個充滿了愛和同情的世界裡的小弟弟。他在想像著,這個孩子是不是有一個溫暖的家庭?慈愛而勤於耕作的雙親?可能還有一個和他一起長大,陪著他玩,處處關愛他的小哥哥。他的口袋裡甚而有一張哥兒倆的合照呢,他們笑得那麼開心,那麼自然……
忽然,他想起,他也曾有過一個小弟弟。那天晩上,弟弟掙開父親的手,一邊回頭跑一邊喊:
「小俊,你看,獵戶星座……」
˙
啊,獵戶星座!
「你說什麼?」士毅半歪過頭來問祖俊。
「噢,沒什麼,」祖俊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大概說了夢話,平常在國內很少有機會坐長途車,上了車很容易睡著。」
士毅趕緊若無其事的回過頭看麗君,以解除祖俊的窘態。他一直以為麗君一路沒出聲,一定睡著了,沒想到,她頭靠著車窗,眼睛正凝視著窗外呢。
「麗君,怎麼一路都沒聽你說話?」士毅問道。
麗君瞟了他一眼,淡淡的笑。
祖俊回過頭來關心的說道:「麗君,你是不是暈車?要不要和我調個座位?前排不那麼晃。」
麗君搖搖頭,凝視著窗外的眼睛轉都沒轉一下。
進了蒙特利市,士毅把車停在一條老街上。街兩旁有些木造舊工廠改建的紀念品店和咖啡屋,典型的古蹟重建觀光區。
士毅攤攤手說道:「咱們下去看看。」祖俊扳著車門上的金屬把手,卻怎麼也打不開車門。他上下搖動,車門文風不動,越急越打不開,換了另一個塑膠的把手,還是無效。
「喔。」士毅左手扶著駕駛盤,低側著身體越過祖俊,用右手中指輕輕勾了一塊金屬小片板,車門喀嚓一聲開了一條縫。祖俊帶著感激和尷尬的表情向士毅笑了笑,趕緊下車要替麗君開門,麗君已經自己開了車門昂首而出。
他們沿著小店一間間的瀏覽,陽光灑滿了一地。祖俊似乎受到明亮陽光的感應,說話聲音也大了。士毅看到祖俊高興,自己也不由得高興起來。
一路邊走邊聊,這才發現麗君從進入第一家店後就走散了,於是又掉頭去找她。
長長的街,滿街的遊客,足足半小時後,才在一家甜餅店找到麗君。她坐在一張靠窗的小枱子前,心事重重的怔望著窗外,連他們站在窗前都沒注意到。
「麗君,怎麼沒跟著我們,到處找你找不到。」士毅半皺著眉,有點兒不高興的說道:
「我們在這家店前面晃了兩三次,你看到總該敲敲窗子啊!」
麗君瞪了士毅一眼,正要開口說什麼,看到他身後的祖俊又閉上了嘴,拾起桌上的小紙巾,纖細而輕巧的沾拭唇邊的水漬。
祖俊愣了一下,很快嘴角又擠出歉然的笑容,「我和士毅一聊天把別的事都忘了,讓你一個人在這兒坐了這麼久。」
士毅和祖俊拉開椅子面對面坐下。三個人占了小方桌的三個邊,另一邊頂著牆,陽光照到他們靠窗的那一排桌子。女侍拿了食譜過來,祖俊接過來看了半天悶聲不響,金髮的女侍耐心的站在旁邊望著他。
「噢,我們就來兩盤混合點心吧。」士毅想到自己剛來美國時,面對洋食譜也是一籌莫展,趕快替祖俊作了主。接著又問道:「你要咖啡還是茶?」
「我來一杯茶……不,咖啡。」
「麗君,你呢?」
麗君淺淺一笑,卻盈盈起座。「你們多聊聊。我出去逛逛,半小時後回來會你們。」
士毅看著麗君登登一陣高跟鞋聲離座而去,又轉過臉來對著表情木然的祖俊問道:「剛才咱們說到哪兒啦?」
「噢,」祖俊由愕然中醒過來,「說到你有一間公寓租給一個由臺灣來的離了婚的太太,帶著兩個小孩,付不出房錢那檔子事。」
「對了,明天一早我還得去請她搬家。她付不出房租,我每個月還是得付銀行的分期付款。在這個國家裡,貧窮就是罪惡!誰也別想給誰添麻煩。」
「那—」祖俊想說些什麼,又不知該說什麼好,一個陌生的環境,似是有情而又無情的社會。
士毅等了一下,看他無言,又繼續下去:「那間公寓我在五年裡租出去過六次,這是第一次遇到麻煩。每次一租出去,我從來不再去看。有些房客為了表示好感,請我去吃個晩飯之類的,我也絕對不應。」
「那是—為什麼?」祖俊困惑的問道。
士毅斜眼看了他一下,冷靜而淸晰的分析道:「房東和房客的利益永遠是對立的,所以得保持距離,相互了解的越多,人的弱點也就越容易暴露出來。我必須要避免和房客建立感情和友誼,否則一有利害衝突,就為難了。」
祖俊不再說話。他在想,向一個帶著兩個孩子的女人下最後通牒,該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況?而為了達到目的,那種軟硬兼施的話又要怎麼說?當初舅媽帶著他住在北京那個四合院裡,可曾也就是相似的境遇?
舅舅在朝鮮戰場上失蹤後,他們享受過幾年軍人烈屬的待遇,鄰居和街坊小組對他們都很尊敬。後來日子變了,似乎什麼人都出了毛病,四合院裡搬進來好幾家人。他們先還住正房,後來說他們只有兩個人,一再的換,最後竟被擠到院子裡加蓋的小木板屋。那間屋子正好可以擺下一個櫃子,兩張床和一張桌子。
「小俊啊,幸好一開始就給你改了名字,算是我們的孩子了。可別在外頭吿訴人家你爸爸是誰啊!要不你這輩子就得揹黑五類的黑鍋.別想翻身了。」
那幾年日子苦,吃不飽,人的氣特別大,舅媽忍氣呑聲的在小木屋裡度過了她最後的幾年。尤其最後那半年,癌症把她折磨得也夠慘的了。
「小俊,過來,坐近點兒。」她不停的喘氣,脫水的臉已瘦得不成人形。
「我離開你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啊!你比舅媽還高半個頭,以後就是大男子漢了。這幾年……」
「士毅!」祖俊低著頭,用小銀匙輕輕的攪動著咖啡,黑褐色的漿液在白瓷杯內醞成小小的漩渦,細末在渦面上迴轉。
士毅也低下了頭。他們見了面,短短不到一天的時間,卻像有三十多年那麼長。這還是第一次,只有他們兩個人,單獨而安靜的時刻。
「士毅!」祖俊仍然用兩根手指夾著銀匙畫圓圈,卻沒有繼續說下去。
「你說吧!」士毅已然知道了。從第一封信開始,彼此都在迴避,都不願面對,而現在總要提出來的。
「最後那幾年,」祖俊抬起頭來,望了士毅一眼,「爸爸—過得還平穩吧?」
濃郁的咖啡香味,伴著陽光,陽光裡的浮塵,在屋裡飄散著。以前,士毅記得,父親常說國產茶要比洋咖啡適口。但是,他知道,父親從未喝過咖啡。那時候舶來品貴,他們窮,父親喝不起咖啡,也不可能有人請他喝的,他的朋友沒有人喝得起咖啡。
自從稍懂人事後,士毅從來就沒看到父親有過好日子。北京圍城傅作義決定投向共軍的時候,父親是連級軍官,殺了一個阻擋他的副營長逃出來。然後帶著他在烽火遍地的中國到處奔波,最後把他安頓在臺灣一個遠親家,又飄洋過海投入東南戰場,終於在馬尾作戰受了重傷,不得不從野戰兵團退下來,那時也是近四十歲的中年人了。
以後父親一直在地方上的鎭公所、縣黨部、民衆服務站做事。多年的帶兵作戰經驗,養成他僵硬而不善變通的處事方式,工作的對象又是敎育受得不多,需要用懷柔策略對付的中低階層民衆。他從來沒把事情辦好過,既得不到民衆的喜愛,也得不到上級的賞識。但是他卻永遠不灰心氣餒,仍舊是一板一眼的做事。
以後,士毅長大了,也漸漸認淸了自己也承繼了父親這種不計後果、勇往直前的精神—念書、留學、做事、升級,一關又一關的衝鋒陷陣,次次得心應手,起碼比父親運道要好得太多了。
除了那次失敗的婚姻,那個和另外一個男人跑掉的女人……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這是他後來晚年練字,常寫的兩句詞,我在信裡附寄給你過的。」士毅拿起咖啡杯,啜了一口。咖啡冷了,冷的咖啡特別苦,但還是比茶好喝,父親從來不知道的,他從來沒喝過咖啡。
「最後那幾年,祖俊—我那時候年紀輕,也不可能想得太多。他死的時候比我們現在的年齡要大得多,如今再回想過去種種,我想,我還是不能體會他的心境。」
店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兩人對坐著談話,卻有一種滑稽的感覺。想到小時那種無拘無束的兒語,而今正襟危坐,有如兩個在談一筆交易的商人,而談的卻是往事和感觸,和一些不著邊際的行雲流水。
「我想不通他為什麼不快樂,世界上不是還有很多戰場等著我們去奮鬥嗎?為什麼他不快樂呢?」士毅說道。
祖俊望著士毅。啊!三十多年的歲月,造成了那麼大的差異,他還是那麼英俊挺拔。當年的那個稀里胡塗的小弟弟,今天已經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頭腦緊密、說話有條不紊的男子漢。而處事的明快和體力的充沛,更是讓他驚訝。但是,他為什麼不能了解父親的心境呢?
「士毅,老年人可能很寂寞,但是他們不會吿訴我們。人是有感情的,寂寞又怎麼能忍受呢?除非是一個不需要感情的人。」
「我也有寂寞的時候,也沒怎麼樣啊!」
「那是因為你年輕、你忙,一直有奮鬥的目標。對於忙的人,寂寞反而是一種難得的享受,你不覺得嗎?」
輕暖的陽光照在身上,那種溫煦的感覺真好。隔桌望著祖俊,他高挺的鼻梁和沉厚的語調和父親真相似—祖俊還是最了解父親的,他們倆隔了那麼久,那麼遠,而他卻能揣摩出父親的心境!
吃過午飯,士毅把車開上「十七哩濱海風景道」,路的兩旁是變幻的海潮和精緻的別墅。祖俊第一次看到高爾夫球場,一片片修剪得像女人指甲一樣整齊的小布爾喬亞草坪點綴在寬闊的沙灘上,讓他聯想起初夏時節江南初秧的綠田。這裡一場球的花費,大概抵得上一個黑瘦矮小的中國農人日曬雨淋半年所得還不止吧?
他們在路上逛逛停停,到達蒙特利修道院時已近黃昏。這座西班牙式的庭院有三、四百年的歷史,陳舊剝落的敎堂和簡陋的修道士寢室包圍在橄欖樹群的冷澀暗綠中。士毅帶著祖俊一間又一間的參觀,像導遊般向他介紹修道院的歷史和每一件陳設的來頭。
他真是不累,祖俊想,一大早起來,開了幾小時車子,連午餐都不需要。
兩人邊走邊說,這才發現麗君又不見了蹤影。
「咱們分頭去找她,找到就在門口會合!」
「行,行。」祖俊說完趕緊掉頭走。
白日到了盡頭,轉陰的天氣更給修道院蒙上一層向晩的肅殺。遊客漸漸離去,空洞洞的房間裡那些簡陋的陳設和靜穆的庭院,令人聯想到鬼魂經常出沒的舊居。祖俊一間又一間的穿過,自己也走胡塗了。
轉出小敎堂的邊門,有一片林樹扶疏的墓園,暮色中陰影幢幢的墓碑寂寞的嵌在暗濕的泥土中。麗君的背影正在前面灰泥小徑上,深褐色的衣裙飄曳在微風裡,和她黑褐的秀髮連成一片。祖俊趕上她,和她同步走在後側。
「麗君!」
她微微偏過頭來,眼睛卻沒看他。
「不喜歡見到我嗎?還是……」
她沒說話。他們並肩走了一小段,低著頭看地上被踐踏成點點黑泥的橄欖果,沉悶的氣氛令他聽到自己的心跳。為什麼會如此?他想,我該對她說什麼呢?
「肇良。」她開了口。
聽了這兩個字,他悚然一驚。「不,不是肇良,不是……」
轉過牆角是庭院,士毅正在水池旁向他們召喚,手伸得高高的。
「快關門了,我們過去吧。」麗君望著祖俊說道。
祖俊點一點頭,望著士毅急步向他們走來,皮鞋在石板上敲出達達的聲音—他還是那麼年輕,那麼挺拔。
3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鄕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是昨日唐代的中國,剛剛邁入八○年代今日的中國—我可說,中國的今日和明日亦如昨日。一個人對中國的感觸只會隨當時的心境而有些變化。」陪同的邵肇良同志沒有穿西裝,一身寬大藍色的人民裝,質地較好的那種。他指著一幅岳陽樓的照片,用一種低沉深厚的聲調作介紹。背後成排又大又精美的風景照片,專為作觀光或統戰之用—大廳裡只有外賓,沒有人民,人民是不准進來的。他眼睛迅速的向左右飄了一下,又輕聲的加上了一句:「但是無論有什麼變化,有一項是不變的,就是—政黨是有限的,而中國乃是永恆的!」
那是麗君第一次回到中國大陸。
中國的明日是什麼?對她太遙遠也太渺茫了。而中國的昨日?那是一陣輕煙,中國的昨日是屬於爸爸的。
小時候爸爸常提到他的故鄕,他在北京多彩多姿的大學生活。從爸爸神采飛揚的表情,她知道爸爸有多喜歡那片土地。她崇拜爸爸,也喜歡爸爸,爸爸喜歡的,她都喜歡。她也模糊的憧憬著有一天爸爸會帶她去大陸看看。
爸爸的脾氣真好,不但有耐心,而且有很多時間陪她玩。媽媽就沒有那麼有耐心了,她老是說她累,心裡煩,馬上就打發她去找爸爸。
媽媽長得真漂亮,打扮得也特別時髦,很多人都說她像電視連續劇裡那個由香港來的女明星。她在一家外商公司做事,掙的是美金,晩上常要去應酬。爸爸就會陪她一晩上,給她做晩飯吃,敎她功課,還耐心的聽她說學校裡發生的事。不像別的小朋友,總是抱怨他們的父親不回家吃晩飯。但是媽媽老是罵爸爸沒什麼大出息,這輩子只能拿那份死薪水。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她寧願媽媽少賺點兒錢,多在家裡陪陪爸爸和她。
在她度過十二歲生日後一星期,爸爸年輕的生命就斷送在公路上的一場連環車禍中。他們把爸爸埋在近郊一塊小小的墓園裡,茫然的離開。她試著不再想到大陸,大陸是個夢魔,是爸爸不能再看到的地方—而爸爸曾是那麼的愛她。
她的哀痛不只是失去了爸爸,而是媽媽照樣常常晩上出去應酬,留她一個人寂寞的在家裡吃晩飯、做功課。她把爸爸的照片擺在書桌上,還是像以前一樣,一邊做功課,一邊吿訴爸爸學校裡的事。
不久,媽媽就再婚了,爸爸死前那一年多,徐叔叔有時來家裡走動,她一直很喜歡徐叔叔。他風趣、瀟灑、慷慨,事業做得大,任何一方面都比爸爸強。後來爸爸和媽媽常為徐叔叔吵架,她就開始疏遠徐叔叔了。
考進那所著名的敎會女中,徐叔叔送了她一架大鋼琴作禮物,又帶她和媽媽到東南亞旅行。徐叔叔對她實在是很好,但他對她越好,麗君越恨他。那架鋼琴,她從來就不想碰它;不管媽媽生了多少次氣,她就是不願叫徐叔叔「爸爸」。
她寧願徐叔叔對她壞,這樣她才會常常想到爸爸。
初中一畢業,媽媽和徐叔叔就送她到美國一所昂貴的寄讀學校。以後就套那條公式—升大學、畢業、工作、綠卡、搬到加州在城中心買個套房留下來。
中國大陸開始和西方國家進行貿易後,美國公司的業務代表就像雨後的蘑菇一樣忽然大量出現在中國各大城市。麗君的職位低,但是會說中文,所以公司也派了她和她的頂頭上司尼爾遜一起去北京。
來機場接他們有三個高個子的中國男人,兩個穿西裝像是帶頭的,另一個穿人民裝的邵同志手裡拿著一個黑色的小公事夾,一路上沉默不語,她想他是個公安人員。到了旅館,另外兩個穿西裝的吿訴他們邵同志在英文系敎書,臨時徵調來擔任他們此行的翻譯和聯絡,以後就是他來照應了。
幾天下來,尼爾遜終於發現自己在這封閉已久的東方國家裡辦事的無力感,匆匆遊過長城和故宮後,也就把事情全推給麗君,自己飛去新加坡接洽其他業務了。
邵肇良不是個精明的人,長相還算是很男人味,麗君模糊的感覺他某種特徵和說話的語氣有點兒熟悉,卻也說不上是像誰。
麗君覺得這個人有點兒外語基礎,辦事和應對尙稱職,有溫和細心的個性—當然,這些也是作探子最好的條件。工作展開後,她卻也逐漸感覺到肇良並不是她最初想像的那種人。她離開臺灣時年紀小,所有的社會經驗都在美國,完全不了解東方人的處事方式,更不必想揣摩出那種含蓄而謙虛的交談背後真正隱藏的是什麼了。現在她可是活回去了。肇良很容易就看出麗君的傍徨和困惑,但是他也從不直接點破,只是委婉的暗示她,導她走上一條明路。他懂得如何不露痕跡的替她先鋪路,讓她把精力集中在交易上。只是,雖然跑了不少單位,事情還是沒有一點兒眉目。
肇良在大學裡遇到過一些美國和歐洲來念書的白種或華裔女孩,全是一個模子出來的—爽朗、健康、有條不紊、毫無懼色,有事搶著帶頭做,有時真讓人搞胡塗了誰是主誰是客。
但是這個不同,肇良喜歡麗君那種茫然無助的表情。她的柔順和依賴性讓他有了一點小小的滿足感。這種滿足感不只是單純的虛榮,也導引他進入一些綺思。
到底,她是個女人,他想。
有一次,他看到她脫下外套,裸露出渾圓白潤的兩條臂膀時,心中不禁一陣悸動,甚至聯想到,她在加州海灘的陽光下該是什麼樣的一副胴體?作為她的情人,又會是何樣的滋味?但是他很快就吿訴自己,這些是渺茫的而不切實—由一個夢走到另一個夢,過去就算了。那些年的動亂和野戰兵團幾次接近死亡的經驗,已經把他磨練到一種—即使不是淸心寡慾—也是現實和認命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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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革剛開始的時候,他曾有過一段剛起了頭就趕緊結束的愛情。
那時候他大學考了兩年都沒通過。舅舅當年的一個地下工作同志黃明在城郊的一家工廠做安全人員。黃明是老黨員,和國民黨有多年的鬥爭經歷,聽說在東北還有過實際作戰經驗,所以他在廠裡職位不高,卻有點實質的影響力。
黃明把肇良弄進工廠作化驗員,朱瑩那時候是醫務室的護士,上海蘇州那一帶來的,一個細緻秀麗的江南姑娘,一舉手一投足都充分顯示出她是來自一個敎養良好的家庭。
廠子很大,他又從來沒生過病,第一次遇見她是一起上政治學習課,她就坐在他鄰座,那種課反正是鬼打架,只要跟著喊喊口號就行了。但是因為她坐在旁邊,他連上面喊的是什麼都沒聽淸楚。
課上完了,第二天他立刻就到醫務室去看病—腹瀉,査不出的那種,拿點藥就行了。他在那兒磨了近一小時,她也明白。兩個人談得很投機,共同點是都喜歡看些文藝書籍,不喜歡數理,所以都是幾次考不過的老童生。接著很快又約會了幾次,江南小姐柔細的聲音和眼波真讓肇良有點兒飄飄然的感覺。
工廠裡的批鬥活動熱烈展開,階級敵人一個個被揪出來,大字報由布吿欄一路貼進車床間。在那段憂心忡忡的日子裡,他仍然和朱瑩偷偷摸摸的約會,雖然見面只是聊聊天,但是這種神祕的小布爾喬亞行動多麼刺激啊!何況,那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日子裡唯一的慰藉。
肇良正在擔心自己什麼時候會被輪到點名時,事情終於發生了。但是出漏子的不是他—一個國民黨反動軍人之子—而是朱瑩。
「人長得端莊,待人和學習的態度也很好,就是家庭背景交代得不淸楚。很可惜,實在替她惋惜。」黃明皺著眉,惋惜的搖著頭。
「能不能替她想想辦法?」
「連醫務室的人都和她劃淸了界線,我看是很困難了。」
「我能不能見她一面?」
「你想見她?你不要命了!」黃明驚訝的搖著頭,「你和她的事只有我知道,從來沒跟別人提過……」下面說的是什麼,肇良全沒聽進去。
他神情恍惚的過了幾天,真有萬念倶灰的感覺。幸虧又一波政治風暴及時湧到,分散掉他的注意力。
工廠停了工,裡面分成兩派。市面上一片混亂,許多外地趕來京城串連的紅衛兵住進工廠,武鬥的場面經常發生。要命的是不知道跟誰的好,今天的革命班子,下個月就可能被端了鍋,被打成反革命分子。
黃明那時候還沒倒,居然擔了很大的風險—做了一件小資產階級溫情主義的事—把他以朝鮮戰爭軍烈屬的身分推薦入解放軍。那種時候,能進入解放軍是一條人人羨慕的好路子,而黃明可不是不知道他父親是誰啊!
這中間他聽說朱瑩就要被分派到江西的農村—好像是上廁所要用竹片和石頭那種地方。他決定不顧一切去找她,即使兩個人必須分開,他也要見到她最後一面。
但是他再也沒有見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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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初冬並不特別寒冷。麗君和肇良走出大樓時天已一片灰暗,雲層壓得很低,空中靜靜的沒有一絲風。
「您公司的建議不錯,我們會考慮,請您別著急。這些資料請先拿回去慢慢看看,也許可多了解些。」她反覆的想著鞠主任那幾句模稜兩可的話,越想卻越著急。再過兩天就得回去了,空手來,空手回去,尼爾遜又不在,該怎麼樣向公司證明她不是來旅遊的?尼爾遜也說過,你通中文,我們公司可全靠你了。而他難道知道,即使通中文也叫不通電話,攔不到計程車,每天就盼著邵肇良早點兒來旅館帶她上路?
馬路邊的館子傳出菜香味,一個光頭的矮胖小老頭兒在屋簷下的大鍋邊起勁兒的翻蔥油大餅。每翻一個,就用鏟子炫耀的敲兩下鍋邊。老頭兒頭是全光,在蕭瑟的冬天裡卻只穿一件單薄的汗衫,居然還滿臉通紅,像是剛喝了幾杯老酒。
「咱們就在這兒吃個中飯吧!」肇良說道。
一進門,滿屋子的人,一片藍黑,全是男的。所有的人好像都停了筷,目光全部集中過來。一個夥計雙手端著一疊搖搖欲墜的髒碗盤,匆匆忙忙的由桌子之間擠過來。他■■嘴兒,頭向上點了一下裡面一張空桌子。一個小夥子由肇良後面竄出來,夥計用身體粗魯的擋住他往前走。
他倆走過去,這才看見滿桌的油膩和殘肴。麗君心裡一陣惡心,竟也不知所措的站在桌邊。肇良看了她一眼,輕推著她的背向外走,後面是滿屋子好奇的眼光。有人開始說話了:
「是外賓,走錯地方了!」
另一個說:「不,我看是華僑,那個女的準是華僑。」
兩個人在人行道上漫無目的的走了一小段路,肇良忽然想起來,興致勃勃的向她說道:「沈小姐,我就住在附近,咱們買點兒菜回去,我來燒頓飯給你吃。」
「你會燒菜?」
「平常吃伙食團,但是有時候也喜歡自己弄兩個菜。」肇良笑笑說道:「來,咱們走。」
肇良的家是典型的單身宿舍,一共就一間,沒有浴廁。一面牆是高到天花板的書架,書架下面窄長條的單人床。那些書如果不擺好,可能會砸中床上人的腦袋。靠窗是張書桌和一個小櫃子,上面擺著一個小電爐,就是竈臺了。
屋子不大,家具和擺設都很簡單,但是布置得很藝術化。也說不出為什麼,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一點兒那種到處看到的貧窮和庸俗的氣味都沒有,也許是那一屋子的書,幾盆植物,和他自己做的竹蔑燈罩吧。
肇良對外邊的生活好奇,麗君一邊吃,一邊吿訴肇良她在學校念書時那些片段。她是個話不多的女人,但是肇良聽得津津有味,她的話也比平常講的多了很多。談著談著那些往事,她竟也忘了這幾天在北京城裡的挫折和委屈。肇良的手藝真不錯,還是她餓了,這頓飯比她在這兒任何一頓酒席都好吃。
「吃完飯,咱們一塊兒看看鞠主任剛剛給你那些資料,也許我可以幫你深入了解一些。」肇良把窗帘拉上,扭開桌上的枱燈,屋裡驟然黑下來—像是晩上了。
「這裡的人都說喜歡美國來的,為什麼美國的公司做不成生意?」麗君問道。
「因為日本人進來的早,他們要比美國人了解東方人的習性。」肇良用一張衛生紙小心的把桌子抹乾淨,微笑著向她說道:「來,咱們倆換個位子,你這樣看光線比較足。」
兩人換了坐位坐下,桌上攤滿了資料。由窗帘縫望出去,外邊已經開始飄雪花。
肇良細心的向她解釋那些文件資料,麗君低著頭靜靜的聽。整個世界好像只有他們兩個人,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攜著一切記憶匆匆回來,那種輕柔壓抑的情緖絕非陌生。窗內,窄窄的桌子,鵝黃的燈光,低沉的聲調;窗外,一個冰冷銀白的世界。
抬頭望望肇良—她知道了!她知道為什麼眼前這個人給她那種熟悉的感覺。
肇良說著說著,眉額一抬,看見她愣然盯著他,困惑的問了一聲:「怎麼?」
「沒有什麼……」她臉紅了,話停在那裡。肇良也沒再問,又回到那些資料上。
他倆走出肇良的宿舍時,雪花已變成雪片。雪片落在人行道、枯枝、柏油路上立刻溶掉。街上戴著白口罩的行人和自行車群神色自若的在細雪中默默的穿梭。
「今年第一次降雪,沈小姐。」肇良向天空望了望,低下頭揮去麗君大衣背上的雪花。「現在還小,待會兒會越下越大。」
附近就是公園,他倆並肩走上公園裡小湖邊的水泥小徑,雖是午後,卻也像昏暗的近晩。徑上敷著薄薄一層銀白,北京城裡初降的細雪,踏在上面竟是那麼柔軟。
側首望著湖邊零落的殘荷,麗君想到馬上要回到美國,走出機場大門,士毅的車子就停在路邊等她—一個熟悉、舒適而穩妥的世界—那該是多麼安逸的解脫!然而,另一種淡淡的、莫名的惆悵卻像無聲飄落的雪花,細膩而含蓄的浮上來。湖面一片黑藍,那該是很深的一潭湖水,不久就會結成堅硬的冰塊,許多人在上面溜冰,笑著、跑著、大聲呼喊著,有很多是城郊來的大學生……
抬起頭來望望肇良,他已經是滿頭白蒼蒼的雪花。忽然,她感覺到這是個很寂寞的人。幾天後就要離開他,可能這輩子也不會再見到他了。她模糊的想起「雪泥鴻爪」那句成語……
肇良,你是一隻孤獨的飛鴻,寬廣的湖面上,只有你在寂寞的飛翔著。
雪開始大片大片的落下,無聲的溶入深邃的湖水。麗君背過身去凝視著湖面,眼角已濕潤了。她抿著嘴,努力的壓抑住奪眶欲出的熱淚。
多少年來,這是她第一次想起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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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片光亮雪白的牆壁在日光燈下無限延伸著,單調、平滑,映著淡淡的寂寥。麗君坐在辦公室裡出神的凝視了好一陣子,腦子裡是北京的雪景,湖邊的殘荷,結冰的湖上跳躍的學生,那些遙遠生疏的意象,似有若無的隱現,拂去又飄浮回來。
她希望再被派去中國,去看看「爸爸的國度」,那些初中史地課本上念過的地方,去看看肇良—那個「熟悉而又陌生」的人。但是她知道希望很渺茫,這種精打細算的小公司裡,空手而歸的人不必想再次有機會。她也隱約的感覺到,公司如果一直打不開東亞市場,勢必轉向歐洲—那是白種男人的工作。不久,她可能就得另外找事了。
如果那次北京之行換成士毅,可能幾個簽好的合同都帶回來了。士毅就像他的名字,有毅力、有膽量、沉著冷靜,永遠把工作目標和程序安排得井井有條,很少會走錯一步棋,也不會被感情左右自己的決定。他就是他服務的那家大公司裡典型的「公司人」,現在是中級骨幹,以後時間和機會到了,提昇為高級經理和決策者,繼續冷靜而無情的執行公司的決策,為公司賺取更多的利益,開拓更多的市場。
她和士毅交往了一年,已經很淸楚他是想要娶她的。士毅條件好,有進取心也有責任感,絕對是個好對象。但是她又模糊的感覺到,他們之間似乎缺少了什麼。士毅在上次婚變後空白了好幾年,離婚的真正原因從來沒有朋友說出過。問了士毅,也是一些似是而非,令她困惑的回答。由中國回來這兩個月,每天一下班,士毅就帶她到館子裡吃飯,然後開了車到處逛,或是回到她或他的寓所,看電視、聊天,待上一晩上。多半的時候,士毅在說,她聽,從來沒有過冷場。
每次和士毅相聚,她卻覺得更寂寞。
沒有多久,士毅提出一年內結婚的要求,麗君更是困惑了。她模稜兩可的回答竟被自信的士毅解釋成一種女孩子矜持的認可,還興致高昂的談他的婚後計畫:包括在郊區買一幢有大片草坪的兩層洋房,最好有個大客廳,週末可以宴請公司裡的同事和來灣區造訪的客戶;第一年不要孩子,以後可以來兩個,一男一女……
「我心裡還沒這個準備,給我一些時間再回答你吧!」她淡淡的回答。這中間有小小的冒險,她知道—那些環繞在士毅四周單身的,離了婚的,準備離婚的,甚至只是想紅杏出牆的……全都在暗中窺伺,蠢蠢欲動,她全知道。
回過士毅這句話後,她又在辦公室裡開始神情恍惚起來。話不說,拖下去是一條路,反正她年輕,時間是站在她這邊的;話說開來,沒有定局,時間就站在他那邊了。她不停的回想著士毅對她說過的每一句話,他平時的小動作,她想理出一個答案來,到底該不該答應他。
想到這裡,她又有點氣憤,要是換成士毅,他立刻可以做出決定。士毅永遠知道自己要什麼—也知道自己不要什麼。
心神不寧的過了幾天,工作上不斷的出錯,不斷的被糾正,讓她感到沮喪。有幾次灰心的想:「索性一了百了,嫁一個現成什麼都有的人算了。」但是這個主意竟也拿不定。
一天下午吃過中飯,她覺得很疲倦,心理上和身體上都疲倦,幾乎昏昏欲睡,市場部經理站在門口示意她進去談話-大日子終於來到!她想。
她對自己說,這是對士毅的求婚作個決定最好的機會了。這麼一想,竟是無比的輕鬆,腳步像步入禮堂一樣緩慢下來,那些日子的掙扎、傍徨和苦惱全部一掃而空!
市場經理的桃花木大桌邊坐著她的頂頭上司尼爾遜—也是個一無所獲的人。
「我們要派你再到中國大陸跑一趟。」
麗君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朶,看看尼爾遜,他竟也在向她微笑點頭。
「以前公司派去的人也沒做出什麼業績來,比較起來,你還是有些進展的。」市場經理停頓了一下,看她沒反應,繼續說下去。「上星期中國有個貿易代表團來,其中有兩個人在北京見過你幾次,認為你誠實、負責,也有中國女人傳統的氣質,所以公司決定你下個月再去一次。中國市場潛力大,這是個長遠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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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來到北京已是晩春四月。離上次不到半年的時間,感覺上卻似乎等了很久。
肇良在機場接她。「還以為我們會變成越洋筆友呢,你倒又回來了。」
兩個人握著手不放,四隻眼互相凝視著,誰也不敢把目光移開,生怕一移開,就要再等半年。她微笑著,「也許是緣分吧!」
四月的北京城,禿枝長出靑綠的嫩芽,早晨淸新的空氣略帶潮濕的味道,麗君從未覺得精神那麼淸爽過。窗邊兩棵不落葉的大樹上棲滿了小鳥,晩上入睡前,她把窗拉開一條小縫,為的是淸晨可從呢喃的鳥聲中醒來—那是一天最醉人的時光。過了淸晨,就有一個新的戰場和蒙古高原吹來滿天的風沙在等待著她。
空閒的時候,肇良帶著她在城裡和近郊到處逛—看不完的朝代更迭,走不盡的皇天后土,那些如泣如訴,悱惻纏綿的深宮情怨就在身邊徘徊纏繞。古城透散著它的浪漫和魅力。
而肇良卻不是個有浪漫氣息和強烈吸引力的男人,但是她和他在一起很快樂、很自然。她覺得他有點鄕氣,所以也可以自在的解下自己的面具,毫無虛飾,不需要防他。
肇良的保守是一種安全感—永遠有人在後面守備著。他從不多談自己的過去,她也不想多問,每個人背後都有一個蒼涼的故事,彼此不多知,反倒保持著那份神祕感,她想。
而肇良就是那麼沉得住氣的人,永遠不動聲色,難道他心中的火光已熄滅了嗎?
「我有幾次和死亡那麼接近,整個人的想法都改變了。」那次他們逛頤和園,並排走上佛香閣,肇良對她說道。兩人中間隔了半個人的距離,這樣走法,她已習慣。海外回來的從頭到腳都貼著標籤,一眼就看出來。靠得太近,太招搖,肇良得避免變成活動櫥窗,她懂得。
只是,接近死亡又是怎麼樣的?想法為什麼會改變?又變成什麼呢?她是個隱蔽自己內心的人。雖然,她也是個單純的人,沒有雄心大志,以後有個安逸的家就心滿意足了。情場上男女那些躲迷藏似的鬥智遊戲,她不熱中。士毅也不是個有心機的人,但是他的鬥志和衝勁讓她不安、困惑。她要的是一個穩妥的世界,愛和恨都不深刻顯明,在風平浪靜的海灣裡緩緩的航行。
晩春的太陽照在臉上並不是熱辣辣的,但是一路氣喘吁吁的踏著石階向上爬,四周大批喧嚷的遊客,滿臉興奮的紅光,她看得心煩。整個頤和園那麼大,她本來就沒說非去佛香閣不可。
石階快到頂了。走在前面,她忽然停下來轉身對肇良說:「我想下去。」
「怎麼,你累了?」肇良怔了一下,輕聲問道。
「不是,我只是……」她猶疑了一下,並沒刻意看他。「再往上爬一層,我想也就是這個樣子,我又穿了高跟鞋。」
肇良點點頭,背後是整個的昆明湖,刺眼的白光,湖面上的波譎令她暈眩。
「好吧,那麼咱們就下去吧!」肇良輕托著她的背轉身向下走。「其實爬這段,是想帶你看看後山衆香界的景色,很不同的。」
肇良就是這樣一個人,全盤計畫被她這麼一句話就能打消掉,卻沒有一點失望的口氣。難道他就不能堅持自己的主見嗎?為什麼他不能主動一些呢?但是,再想想,反正這個人和她的一生也沒什麼關係,也就心安理得了。
然而,他依著她的意,她還是生氣。
向下慢走了一段,下坡不好走,肇良想去攙她,還沒碰上她肘彎,她頭一甩,忽然又迸出一句:「我要上去看看!」
肇良詫異的望著她。「怎麼,你不累了嗎?」
白剌剌的石階映著她汗濕的前額,頂上排雲殿像座摩天大樓壓在肩膀上。和肇良在一起,總像是在離別,一桌將散的筵席,肝腸寸斷的驪歌就在耳邊縈繞不去。
她沒答話,猛一回頭,幾乎和一個由上面下來穿深藍色工人裝的小夥子撞上,年輕人向旁閃身,又差點兒碰上一個一身土花布薄襖,留了兩條大辮子的鄕下姑娘。
「搞什麼玩意兒!」小夥子低聲咕嚷著。麗君逕自往上走,高跟鞋在石階上敲出篤篤響聲。小夥子一路向下走,一邊又回頭詫異的望著她。
她咬著牙一口氣走上去,肇良緊跟在後面,到了頂,他竟也開始喘氣了。
繞過佛香閣,轉到後山,她幾乎呆住了!
橘黃的琉璃瓦,靑灰的喇嘛塔身,陣陣淸風吹過蔽陰的松樹群,懸在塔頂和屋簷下的金屬片傳出淸脆悅耳的樂聲。她像是被領進了一個極樂的世界—安謐、淸靜,與塵世隔絕,那曾是她夢中的一片淨土,沒有糾纏,沒有煩惱,晴朗的天空浮著柔軟的雲絮。
她站在淸涼裡,心中說不出是平靜還是激動,腳下堅硬的石板卻又給了她一種踏實的感覺。山下大片翠綠,點點散布的房舍在金黃的陽光下閃爍。而她感覺到,他就貼身站在後面—他們中間隔著淸風,松枝的香味,永恆的哀愁,那種淒淒切切的恍惚,她都感覺得到,他呼吸出的氣息,他心的跳動,都在那裡。她隔著一層玻璃窗看他,窗是透明的,看得淸澈;一望無際的荒漠,但是她觸摸不到,她知道,那層玻璃似有若無的隔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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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城裡的風沙連日不斷,城裡面起了許多高樓住宅,大量的灰塵飄在空中。
中國方面這次沒有派專人協助聯絡,一切由麗君自己安排,但是業務進展相當順利,心情也不像上次那麼緊張和茫然。傳統上東方的商場是男人的世界,但是物以稀為貴,她的溫和與謙讓反而變成一項交易資產,商業社會裡人吃人的情形居然都沒被她碰上。在西方社會裡逐漸失傳的中古騎士精神居然在這個共產國家裡復活,她受到了許多特別的照顧。這可能是異性相吸,她想,但是也代表了東方社會裡大男人主義的另一面。
和這些中國男人交往,她會想起以前的一些事,一些男人—想起從前的事,就立刻會想到爸爸,那也似乎是最容易記起的一部分。
「麗君,爸爸不會再有機會了,以後代爸爸去一次北京,春天的時候去,校園裡的景色最美……」爸爸話還沒說完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這次總算償願,由肇良陪著去了爸爸念過的大學。景色遠不如爸爸所描述的和她想像的那麼細緻;校園裡沒有滿地的鮮花,也沒有如茵的綠草,馬路旁一幢接著一幢灰舊的樓房,沮喪的灰色,連那些在路上走著的大學生都是灰色的。
她和肇良在校園裡漫無目的遊蕩,招來許多好奇的眼光—真後悔不該穿這身鮮黃低領的洋裝,還有那雙漆黑的鏤空三吋高跟鞋。
漫步進歷史系館時已近傍晩,系館裡空蕩蕩的。那是爸爸最常提到的一個地方,也有三十多年了,看起來似乎還是他描述的老樣子,幽暗的高屋頂讓她聯想到一部電影裡的美國南方大宅第,那個女人在陰暗裡過了一輩子,最後孤獨而寂寞的保持著她老去的愛和回憶—在老去的大廈裡。
「解放以後,北京成立了許多新的大專院校,這間學校……已經沒落下去了。」肇良帶她走上二樓,停在走廊的一面窗前說道。
她沒回話,小腿已經痠硬,身子靠在窗臺上,乘勢退下一隻高跟鞋。窗外有一株不知名的大樹,濕潤光禿的細枝上有初放的春花,細小而纖弱,像是剛開了不久就立時要萎謝。夕陽照在深褐色的枝椏背面,淡淡如輕煙的水氣飄浮在枝緣的光暈中。她模糊的憶起那個臺北近郊安靜的山區,爸爸的墓園該已是荒草蔓蔓。下葬那天,也是個春花初放的日子,墓邊的小樹上長滿了淡紅色的五瓣花朵。後來媽媽吿訴她那很像是梅花,一種在乾冷的中國北方常見的花。啊!多少年了,從她搬到陽光海岸的加州,就再也沒回去看過爸爸。
她常想,有一天把自己溶入爸爸歡笑的學生歲月裡,而這多少年來,隨著年歲的增長,她能想到爸爸的時候卻越來越少。她更知道,有一天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能想念爸爸的機會將更少了。這些,她從來沒跟媽媽提過,這是她的祕密。她不要和別人分享的祕密。在中學那段少女夢幻的年華,日子一直過得不愉快,住在又小又悶人的公寓房子裡,每天要看到媽媽和徐叔叔,躲也躲不掉……但是每次一想到爸爸,那些不愉快的事立刻煙消霧散。由滿天濃厚的雲層破穿而出的一線陽光淸晰的照射在她心中那片淸綠的草原上—那片孤獨、寂寞,除了爸爸沒有別人踏入的草原……
他們漫步出向晩的校園時,天邊稀疏的掛著幾顆星;她任晩風吹乾頰上的淚痕。校牆外的馬路淸淸冷冷,馬路對面大片黝黑的空地,街燈散出暗淡的靑光,空地上的枯草在微弱的光中搖曳,有點陰森森的氣氛。走在這樣死寂的北京城郊街道上,那種滋味和匆忙的穿過夾在摩天大樓間車水馬龍的美國大街真是不同啊!不,舊金山的夜晩也該是冷淸的,子夜的舊金山可能又籠罩在大霧中吧—美麗而又憂鬱的舊金山。
由此,她想到上午才接到士毅的來信,說了許多公司裡的擴充計畫對他前途影響的分析;還有這幾天總統在電視上發表經濟政策內容對白領階級的利弊等等。信末提到對婚姻作一肯定答覆,最好一回來先訂婚;另一方案是乾脆省了這道直接結婚。如果麗君答應,他立刻積極進行:「一切由我負責籌畫,我做事向有條理,勿念。」
想到這裡,她隱隱感覺到和士毅距離越來越遠—一個愛情的開始,就是另一個愛情的死亡。
然而,一個愛情的死亡,卻不一定帶來另一個愛情的啟程,滿天風沙的北京城,夜霧迷濛的舊金山—她茫然的走在荒涼裡,一望無際的寂寥,密密層層的包著她。
抖顫的光影無聲掉落,路的盡頭是高樓建築工地,地基上單調的立著肥大的水泥柱子,在黑暗中像朦朧的船桅,默然移近。兩人走著,心裡掙扎著要怎樣說出下一句話,卻又不知如何啟齒。就這樣低著頭漫無方向的走了幾個街口,地上的身影縮小又拉長,拉長又縮小。兩個影子逐漸攏近,在路的盡頭合成不成形的、模糊的一團。
靠得那麼近,黑漆漆的大樹,散亂荒蕪的工地,遠方街燈黯淡含混的光漫過來,只剩下瑩瑩點點的鬼火在夜的黑暗中閃滅。但是,她看得到他—他眼裡的光,他嚅動的嘴唇,她看得到也聽得到,就算他不開口,她也聽得到。
「麗君,我會遇到你……」
她把整個身子依偎過去……不要說了,肇良,你從幽暗的林深處緩走出,林外一片亮麗的陽光,肇良,不要說了,地老天荒,我全知道。他伸出手臂摟著她,她依得更緊,高大的身軀包裹住她,寬厚、完整、溫暖,每一吋都壓進她的身體、她的血管。
「麗君、麗君,我等了幾十年,你終於來了!」
「肇良……」
他的嘴唇滑過她的臉,慌亂的找到了她的嘴唇,恣意的吻著。她勾著他的脖子,兩條大腿和他的腿夾得緊緊的。峰迴路轉,一切都來得那麼快,令人頭暈目眩的快,甜蜜的熱淚,奔流的春溪,帶著醇酒濃郁醉人的香,浩浩蕩蕩的流著。
5
「程兄,請,您先請。」前面那個頭頂微禿的小個子忽然回過頭來,朝祖俊伸出請讓的手勢。這倒讓祖俊不知所措了,吃自助餐圍桌子取菜,他弄不淸為什麼有人要和他調個前後位置。
「不客氣,您……您先來。」祖俊喃喃的應付,心中嘀咕著剛剛士毅給他介紹了那麼多人,面前這個他實在叫不出是什麼先生。這張臉又似乎在哪兒見過,電影裡?東風市場的櫃枱後面?還是廣場前遊行的隊伍裡……
黨書記!對了,黨書記,他想起來了,這個人和文學院那個黨書記長得真像,江北口音也一模一樣,上下打量他那副神情更是如出一轍。
「程兄今天是主客,該打頭陣才是。」「黨書記」抓住祖俊的手臂,熱情的往前扯。所有的客人忽然也開始注意到,隨聲附和著:
「對啦,程兄先來嘛……」每個挾菜的人都往後退了一步,桌邊騰出一圈空位。祖俊臉有點發熱,實在不想在衆目睽睽下演獨腳戲。
「我……」祖俊正想再推辭,忽然靈機一動:「既然是主客,我看還是作梅蘭芳—壓底唱大軸吧!」
一陣哄笑,衆人又向前移了一步。有人在亂烘烘中來上一句:「到底是北京來的,會說話。」
祖俊挾完了菜,轉到廚枱上盛飯,盛了兩大勺,忽然又想起來,趁別人不注意時趕快撥些回電鍋。在國內養成飯吃得多的習慣,這裡不能露相,這裡是美國。
「這邊坐,給您留了個位子。」「黨書記」一手端著盤子,一手拍拍長沙發上的空位,拍得很重,好像有塵土拍出來。
「程先生是士毅的二哥,那一定還有個大哥了?」
祖俊剛坐下來,對面一尊身材壯碩、長了一張撲克面孔的紅臉漢子已經發問了。
「老大去得早,那時候抗戰,衛生環境不好,醫藥也缺。」士毅搶著替祖俊回答。
士毅從來沒見過大哥,只知道大哥不到兩歲就夭折。隔年母親生了祖俊,後來又剖腹生了不足月的他。他生下後掙扎了一陣子,保住了一條小命。
但是母親在手術枱上就死了。
「小毅,我對不起你母親啊!」父親臨終那幾個月常說這句話。
「為什麼?」
「小毅,你不懂啊!你媽死的時候我正在湘西和日本人作戰,連終都沒給她送。他們吿訴我她臨死的時候一直叫著我的名字!」
不懂,是不懂,像父親這樣一個出生入死、是非分明的軍人,怎麼會把她的死看成自己的錯誤呢?母親是怎麼樣一個人,他不知道,也從來沒想過。為什麼事隔那麼多年,父親要在臨死時不停的想到她?是他病得神志恍惚了,還是知道自己快要去會她了呢?
「士毅,你不懂啊!要是你二哥在,他就會懂……」父親沙啞的嘶喊著。
祖俊吃得很快,吃完了立刻請出在廚房裡的士毅和麗君,開始下手淸理碗盤。幾個進去想幫忙的女客都被他婉拒了。快手淸理完了,他又回到客廳,把袖子放下。
「程兄,辛苦了,來,來,浮一大白。」撲克面孔端上一杯酒。
「不敢當!」祖俊剛坐下,趕快又起身接酒。
「程兄在人民公社裡勞動慣了,這點兒盤盤碗碗大概算不了什麼吧?」
祖俊被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塞住了,手中端著酒杯,呆若木雞的站在那兒。四周的客人也像觸了電一樣驚望著他們。
撲克面孔立刻感覺到自己的失言,靦覥的趕快補上一句:
「我是說,您體格這麼高壯,在國內一定常常勞動,才鍛鍊得一副鋼筋鐵骨。」
「過獎了。」祖俊抬手敬了酒,窘迫的氣氛這才輕鬆下來。
一陣子玩笑和讓酒後,客廳裡又恢復了三兩小組的聊天,有些客人則移到書房去打牌。坐在祖俊左近兩位斯文的男士被公司派去過深圳和上海,禮貌的向他請敎了一些四個現代化和貿易的問題。他發現這兩位男士對中國比他還了解得多,經濟的問題又是他從來不感興趣的,他也沒去過上海和深圳。兩位男士不久就轉上其他話題—還是他不懂的經濟和科技,這次是美國的。
他坐在那裡靜靜的聽,不想插嘴也不想問問題。他們兩個說話聲音小,他也可以不聽。
「聽說您是從事西洋文學方面的工作的?」一位氣質高雅的女士走過來坐在他身旁,微笑而和藹的說道。
「是的,在學校裡敎書。」他明知道這些是應酬話,卻也高興有人關心來搭腔,感激的望了她一眼。她的身材高瘦,穿了一身緊身水綠旗袍,頸間有一串項鍊,全是鑽石。剛剛那幾個打牌的叫她「二條」。祖俊好像記得剛剛介紹她的先生開了一家房地產公司,做得挺成功的。
「程先生來美國這麼多天,到過哪些地方了?」「二條」的聲音和她的身材一樣細瘦,但是慢條斯理,滿悅耳的。
「其實我前天下午才到,昨天士毅帶我去蒙特利,海邊的風景很不錯。」
「我以前在臺灣念的也是外文系……噢,對了,你們到蒙特利一定經過塞林納谷了?」
「我—也不太淸楚,那些地名。」
「就是史坦貝克小說常提到的那個塞林納谷。」「二條」提醒著他說道。
「他的作品我看得不多。」
「其實我也看得不多。」她打圓場似的說道。「我們那時候『存在主義』最流行,我倒很喜歡卡繆、沙特那些法國作家的作品,您的意見如何?」
「我不是很淸楚……」祖俊臉有點兒發熱,面對這麼高雅的一位女士—書到用時方恨少。
「那—您念的是—」
「我看過一些英美的古典文學作品,還有俄國作家、東歐、第三世界的作家……我們那時候—有很多年……許多外國作品看不到,請您多指導。」
「噢—」她的尾音拖得很長,說不出是同情還是驚訝。「哪裡的話,我也知道的不多。」
她客氣的對祖俊笑了笑,卻又和旁邊的男士聊起天來。
祖俊回到他的沉默裡。「二條」正談到她的旅程,「……達宏開車,我們去大峽谷玩了一……趟由瞭望臺看下去,光禿禿的峽谷一個疊著一個,那真是有氣派……還有那條科羅拉多河就由峽谷裡穿過……」
祖俊默默的聽著,腦海裡浮現出那片黃土漫漫的北方中國高原,一條滾滾奔騰的巨龍挾著千萬噸的泥沙直瀉而下;兩岸響起了氣勢磅礴的大合唱,由地上傳到天空,在雲端回響不已……
「程兄,我們這些人在美國待了一、二十年,觀念改變了不少,說話沒遮攔,您可別介意。」「黨書記」發現祖俊良久不開口,大聲的湊上兩句注腳。
「哪裡的話,」祖俊由黃土高原的風沙中驟然醒過來,隨口敷應著,「雖然只在這兒待了兩天,倒是挺喜歡這個國家的。」
「是嗎?」幾個客人被祖俊一點,幾乎異口同聲的道出,他們正擔心剛剛那些不經意的話會刺傷了大陸的來客。
「程兄還要在這兒待多久?」
「下個禮拜在加州大學和史丹福大學學習幾個星期,然後停幾天就回國了。」
「比較中國和美國,就您以往所知和這兩天的觀察,您覺得哪邊的社會比較完善?」撲克面孔單刀直入的問他,「我的意思是說,如果有選擇的話,您願意留在哪邊?」
「我想美國的社會……」祖俊頓了一頓,琢磨著要怎麼應付這個挑戰性的問題,「坦白的說,我覺得美國的政治、經濟、生活習俗和社會制度有許多長處。中國還是個貧窮落後的國家,有很多地方應該向美國學習。」
「這麼說,您還是喜歡美國了?」撲克面孔兩眼直看著他。大客廳裡其他三三兩兩聊天的人也都停止了談話,注意力全部集中到這個角落來。
「嗯—也可以這麼……我想……」祖俊期期艾艾的回答,沒說完話就被打斷了。
「程士毅是美國公民,其實可以想辦法給您申請留下來。」
「我是公費派出來的,學習完了應該回去。」
「您一定是政治性很高的一個人。」有人隨口說了一句。
「那倒也不是,其實我對政治毫無興趣,也沒有什麼野心,喜歡的就是看看書、敎敎書。」祖俊說完苦笑了一聲。
「程先生,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一個頭髮中分、一晩上沒開口的中年男士說道。說完停了一下,像是在等他的反應。
祖俊同意的點點頭,那人又繼續說下去。
「您既然認為中國大陸是個貧窮落後的國家,為什麼還一定要回去呢?」
「因為是公費派出來的,必須回去。」祖俊又和顏悅色的說了一遍。「昨天在蒙特利遇見幾個臺灣出來的公費生,他們也都說念完了就回去。」
「臺灣的情形又不一樣了,」頭髮中分的男士思索了一下,說道,「我去過大陸幾次,有一次還住過三個多月,那種制度和生活環境……程先生,我不是好虛榮、好批評,說實話,我要是您,有個美國公民的弟弟,自己在大陸又沒有家小,我一定會考慮想辦法留下來。即使留不下來,回去也會讓士毅替您申請辦個移民之類的……」
「這個—我不考慮,就算有辦法留下來,也不留!」祖俊打斷了他的話,語氣由溫和轉為急躁,大聲說完臉都脹紅了。
「為什麼?」撲克面孔睜大了眼睛,對祖俊態度的轉變感到詫異。
四周的客人屛住了氣息,整個客廳突然靜下來。
祖俊左手用力的揑著沙發的扶邊,輕咳了一聲,向那些緊張而困惑的望著他的男男女女瞄了一眼,極力的控制著聲調冷冷的說了一句:
「因為兒不嫌母醜,狗不厭家貧!」
大家都沉默了。
士毅由客廳那一角的椅子上緩緩站起來,望穿千萬里的關山迢遞和數十年的歲月滄桑,望著祖俊—那座在汪洋大海中的孤島……
「來來來,咱們不談政治,來吃消夜了。」「黨代表」看見麗君和一個女客端著兩大盤棗仁紅豆湯進來,趁機岔開一場可能爆發的大辯論。
「麗君,什麼時候大喜啊?」客人們一哄而上,把托盤裡的棗仁紅豆湯搶光,有人大喊一聲。麗君低著頭,微笑著沒答話。
「不會太久了,頂多半年吧!」士毅替她解圍,語氣中帶著按捺不住的得意。
祖俊坐在角落裡,臉色蒼白的瀏覽著牆上掛著的一幅油畫,心裡越想平靜下來卻越覺得煩躁。四周嗡嗡的人語笑聲變成了山坡上隆隆的砲聲,坡上的樹燒成枯枝。火藥的硝煙味瀰漫在一棵棵焦黑的樹幹之間,濃霧覆蓋著滿地的泥濘;震耳欲聾的砲吼中夾雜著呼嘯而過尖細的子彈聲……
他隱隱聽到身旁兩位太太在低聲交談,細微的音調劃過男客粗獷充滿酒氣的狂笑,猶似夏日夜晩輕吟的蚊蚋。「又溫柔,又內向,」「聽說還彈一手好琵琶,也真難為那麼小就來美國,還那麼喜歡中國文化。」「是啊!這年頭,就說是在臺灣長大的,又有幾個會彈……」
「麗君,彈一首琵琶給我們聽聽!」有人高聲提議。
「程士毅一起合奏,看看你這一年向麗君學得怎麼樣了。」
「我不行,又有輕度的音盲,還差得遠呢!」
「別扭扭揑揑的像個大閨女,差得遠也得彈!」
「對!兩人來個琴瑟合鳴!」
祖俊心裡更加煩躁。那片泥波,那片硝煙瀰漫的枯林,濕冷的水霧茫茫……琴瑟合鳴!士毅,不要彈吧,我的小弟弟,我右邊的那顆小星星,我不要聽琴瑟合鳴。那琵琶就像山坡上的機槍聲。(而士毅卻一邊謙讓,一邊拿出了兩把琵琶開始調弦。)士毅,不要彈,我不要聽琴瑟合鳴。那會打穿我的。麗君,麗君,你怎麼也接過了琵琶,你要用機槍打死我嗎?(而兩把琵琶竟已一先一後飛舞起來,彈出了淸脆的機槍聲。)士毅,我的左膝又開始隱隱作痛,士毅,我的小指被削掉了。士毅,我舉起槍來瞄準你了。你往山坡上蹭,嘴裡吐著我聽不懂的越南話。士毅,你年輕稚氣的臉,你不要再彈了,我要扣扳機了—砰!
士毅,你倒下了,我走過去俯視著你,你的臉該是平靜、安詳、了無恨意,像是在沈睡中嬰兒粉嘟嘟的臉蛋兒。而士毅,那不是你的臉,那是一張兩鬢微白,飽經風霜中年人的臉。士毅,現在我躺在泥濘的山坡上,我的臉淒苦的仰望著你白裡透紅如嬰兒般天真可愛的微笑—你笑得那麼無憂無慮啊!
士毅,我不能再看你了,我很疲倦,我要睡著了,我真的睡著了。士毅,我真的睡著了,我不要再醒過來,在天上做顆星星不是比在泥坡上做個人更好嗎?士毅,小毅……
「要得!彈得好!再來一個!」兩隻琵琶合起來「擦」的一聲撥出了最後一個音,滿屋子的喊好聲。
祖俊驟然一驚,兩隻手下意識的也跟著鼓掌—他大聲的拍,拍得比誰都響。
士毅微微欠身答謝,麗君靦覥羞澀的站在他旁邊。她向祖俊那兒不安的瞟了一眼,很快又收回目光。肇良,你一晩上都沒正眼看我一眼。
夜已深,幾個女客拿著皮包開始起身,男客也跟著站起來。有幾個特別過去和祖俊寒暄道別。
「程兄,這禮拜住在士毅家?」
「不,今天晩上就搬到大學附近和兩位國內來的留學生同住。」
「我也住在學校附近,要不要就由我送你一程?」
士毅正在門口送客,聽到有人說要送祖俊,回過頭來詫異的問道:「二哥,不是說好明天一早上班時我送你過去嗎?」
「我看你也累了,就麻煩這位先生順道送我過去吧!」
士毅猶疑了一陣子,正不知如何決定,祖俊又開了口:「反正離這兒不算太遠,走前咱們還有的是機會見面的。你和麗君還得收拾,就請這位先生稍等一下,我這就把行李拿來。」
說完,又回過頭對著正把琵琶擺在壁爐邊的麗君說:「麗君,菜做得好,琵琶也彈得好,我真是為士毅高興!」
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說完頭也不回的往臥室走,留下驚愕的望著他的背影的士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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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冬日稀疏的山林,便是派伯洛水庫閘堰後深綠的長湖,十二月的加州陽光斜照在湖面上,波波粼光映著湖畔深鬱的群山。
麗君解下頸上的淺紅圍巾,鋪在窄長的石凳上。一陣淸風吹來,她打了個寒噤,岸邊的水草叢裡噗噗飛出幾隻水鴨。她轉過頭向林子裡輕聲呼喚著:
「來這邊坐吧!肇—祖俊。」
在林子裡漫步的祖俊聽到了召喚聲,加速腳步走過來,滿地的落葉發出細脆的沙沙響聲。他的外套領子立著,胸前的拉鍊一直拉到頸間。
竟是這麼冷了!曾聽人說加州的冬陽曬在身上暖過北京的早秋。
湖的彼岸,邊坡上層疊的林木像是在冷峻的抵禦著冬寒的侵襲,仍是一片墨綠。山頂上卻有一根根光禿的枯樹,鋼條般參差矗立在淡藍的天色中。
他坐到麗君身旁,雙手插在口袋裡,兩人中間空了小小一截。麗君把身子移近,他本能的向旁移開。猶疑了一下,又停止了移動。
一段漫長的沉寂,樹葉在風中颼颼作響。
「士毅—」她猶疑了一下,「他知道我們之間嗎?」
祖俊面無表情,輕微搖了搖頭。
「總以為你來美國之前會及早寫信吿訴我—結果你人比信還先到幾天。」她極力保持平靜,口氣裡還是有些怨意。
「出國的通知來得很倉卒,很多事都集在那幾天。」祖俊望著湖水沉思了一會兒,又輕輕加上一句:「士毅在美國那檔子事也是那幾天才知道的。」
「為什麼—祖俊,為什麼你從來沒吿訴過我你原來的名字是程祖俊,在臺灣還有個弟弟?」
「那些事都過去了,死了。當初國民黨兵敗如山倒,我從沒想到他們會活著到臺灣。」他一邊說一邊掏出根菸叼在嘴上,伸手進褲袋掏打火機,猶疑了一下,又把菸放回去。
堤岸下的船塢泊著十條小划船,用粗繩串成幾排,在岸邊凹進的小避風港內隨波蕩漾。套槳的鐵環和木槽摩擦出嘰嘎的聲音,隨著湖面伸展過去—北京的初冬,幾千里外北海公園飄雪的湖邊,上百隻小划船串連在靜靜的湖面上,她也曾和他並立凝視雪片無聲飄落。那些事似乎是很遠的了,又似乎近在昨日。
蓄水庫的另一邊傳來斷續的幾響槍聲,有點兒像節慶夜晩開了花後的煙火砲聲,悶塞、含混、罩在缸中無路可走的悶爆。
「什麼聲音?」祖俊問道。
「槍聲,山後有一個靶場,在美國私人可以擁有槍枝。」
嗯,我也曾有過一枝步槍,他想。甚至還殺過一個人—一個年輕的越南兵。
兩人茫然的望著前方,湖面上一陣涼風拂過,麗君打了個哆嗦,輕輕的用鞋尖踢著地上的草皮,直到微塵揚起。
「祖俊,」她想了很久,終於說出來,「不到機場去送你了。」
他點點頭,沒答話。對岸有一群野鴨從水草叢中飛出,用力的拍撲著雙翅。野鴨落在湖面上,從容地游來游去,腳後曳著長長的水線,恣情的呷呷叫著。那種灑脫,似乎在宣吿著整個湖面是屬於牠們的。
「我走了以後,」他把那根菸又掏出來點上,深深的吸了一口,緩緩的由鼻孔噴出,煙是靑藍色的,飄散在空中,有一種悠然的閒散,像個在公園裡散步的老人。「你和士毅就又會在一起了。你看,我失掉了一個愛人,可是倒多添了個親戚。」
就這麼了斷了嗎?來得辛苦,去得倒也快。祖俊,我已預感到你要這麼做了!但是,祖俊,我是一點一滴的支付,你卻是整塊整塊的收取。說得輕鬆,你難道就心中無惑嗎?
冬陽漸漸隱入山後,深黑的湖面像是一潭死水,野鴨的叫聲在山谷間回響,他站起來拉拉起皺的長褲。
「麗君,天快黑了,我們走吧!」
她慢慢站起來,站直了,和他面對面並立著,幾乎整整矮了他一個頭。
「祖俊,」她咬著牙,淸淸楚楚的下了決心—這話現在不說,以後怕再也沒有機會了,「帶我一起回去!」
他愣住了,頭微微向後揚了一下,驚訝的望著她。「你並不喜歡中國,而我也不可能離開中國。你跟了我,以後不會快樂的。」
「那些—我不在乎,我們在一起的時候一直不是都很快樂嗎?」
他無言以對。兩隻水鴨,一大一小,緩緩游過面前,大的那隻極力貼近小的那隻,像是在護衛著牠。望著水鴨,他聯想起獵戶星座的兩顆足星。
「麗君,我不是沒想過,但是,我只有這一個弟弟。」
「我和士毅已經不可能了。」
「那是因為我的關係,你也曾經愛過他,而且還是不久以前的事。」
「但是已經過去了,一個愛情在女人心裡死掉以後,就很難再回來,有人可以回頭,我是不會回頭的。」
一段漫長的沉寂,水鴨的嘎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消失了蹤跡,湖面一片死寂。
「我可以用出差的機會去北京看你。」
他搖搖頭。「麗君,我可能會申請回到雲南邊境去工作。甚至,如果可能的話,回到部隊裡,不再那麼容易見面了。」
兩人默默無語穿過樹林,吃力的爬上草坡,祖俊斜著眼看她—她眼中沒有淚水。他隱隱感覺到這不是終點,可能是個啟程—一個沒有終點的啟程。
「我回去會去找你的。」麗君輕聲而堅定的說道:「千山萬水,我都會回去找你的!」
7
祖俊走的那天,金山灣區的雨季已經到來,淅瀝不停的細雨令人心煩。
一大早,士毅先到公司轉了轉,卻聽到人事將要大整頓的傳言,上上下下人心惶惶。這陣子紐約總公司對西海岸分公司的表現相當不滿意,三個月內斷斷續續裁員百分之二十,而且好像還沒到底。分公司的總經理也被換掉,換來一個頭臉乾淨,精力旺盛的三十九歲小夥子,頭昂著很像一隻公雞,似乎永遠跟在你後面。
更讓他心裡不舒服的是經過公雞的辦公室,他居然看到小趙坐在裡面的小沙發上。士毅一年前被調到技術產品部門任副經理。這是分公司最重要的一個部門,業績不彰,經理一個月前被迫辭職,懸缺聽說正在考慮由外面來申請的一個中國人。士毅也申請了,雖然他自己知道希望不太大,卻也做夢沒想到另一號人物是五短的小趙。
看到他們兩個在裡面熱絡的談話—公雞對公雞—士毅連進去禮貌性的打個招呼的胃口都沒有。他匆匆的交代了下面一些事,接著立刻打電話到麗君的公司,要接她一道去機場。沒料到昨天說好的,現在麗君卻支吾的推拖,表示不方便這時候吿假外出。
開往機場的一路上,祖俊看到士毅神情沮喪,也就不多言。雨點打在車的側窗上,立刻拉長為細斜的水線。前窗霧氣濛濛,祖俊伸手進褲袋想掏出手帕拭抹掉。
「不用了。」
看他一探手,士毅立刻打開暖氣吹風,前窗一下子就明亮了。
忽然,前面一串車子緊急煞車,只見雨中一片紅燈閃亮,眼看就要撞上了!士毅頭向左迅速一瞥連煞車都沒踩一下,立刻打轉往左車道,車身劇烈的晃動,幾幾乎擦上前車的尾燈。祖俊整個身子倒在士毅的右臂和右肩上,只聽見轟隆隆一陣又一陣的金屬碰撞聲,右車道上已撞成一團糟。甚至尾隨他們那部也撞上去了。
然而此時,士毅卻輕速的駛過公路上那堆冒著白煙,流著綠漿的破銅爛鐵—輕舟已過萬重山,揚長而去。
祖俊驚魂甫定,扳正了身體,向後望了一眼說道:「我們要不要停下來,怕有許多人受了傷……」
「不需要了,警察要找證人,萬一走不脫,你會誤了飛機。」士毅雙手穩當的把著駕駛盤,輕鬆的看著前方。
他們倆並排坐在候機室裡,這班飛機乘客不多。離別的一刻,心裡有許多話,卻似乎又無話可說。
士毅惦記著自己是不是在裁員的黑名單上,又想到麗君不肯來送行這回事—屋漏偏逢連夜雨—但是似乎也沒有拖著麗君一道來的必要。想是這麼想,心裡還是不舒服。
這幾個星期,他已經很淸楚的感覺到麗君對祖俊的冷漠。每次他和祖俊聊得起勁,麗君總是落落寡歡的在一旁沉默著,女人的心就是細而窄。他和失散多年的二哥能在異地重逢;這種興奮也不會太久,難道三個星期都不能忍嗎?而祖俊那種面對麗君顯露出的歉然眼神,更使士毅心裡為他委屈。
臺大畢業那年,父親對他說過:「你的衝勁兒足、果斷、有不顧一切的精神。但是你也是一個粗心、對周圍的人的心情反應不敏感的人。你以後有了大成就,那是在我預料之中的,不足為奇。但是我希望你能帶給身邊的人足夠的愛和同情—尤其是女人。你要知道,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愛。從小,你和祖俊的個性就分得淸淸楚楚。祖俊細心體貼,肯犧牲自己為別人著想,即使他以後不會有什麼大發展,但是在緊要關頭,他能做出一般人不能做的事。」老天爺!像父親這樣一個粗線條的軍人,怎麼會看得出祖俊的個性和未來,他們離開祖俊的時候,他只是個小學生呢!
「剛剛那場連環車禍,我當時以為咱們一定會撞上去。還是你的反應快,當機立斷,閃了過去。」祖俊半轉頭對士毅說道。
士毅微點了一下頭,卻沒接下去,就像這件事沒發生一樣。祖俊看他無言,又接上一句:
「你要是在野戰部隊服役,一定是個出色的軍人。」
「那倒是真的,臺灣大學畢業後,我服了一年半預備軍官役,還被選去受突擊訓練。」
「幸好咱們倆沒在戰場上見面。」
士毅乾笑一聲,想了想,卻又說道:「別忘了,咱們到底是軍人子弟。」
軍人的孩子!祖俊心想在部隊裡待了那麼多年,卻也從沒想到自己像個軍人的孩子。擴音機傳出最後一次要旅客登機的廣播,出口處已沒人在排隊,士毅和祖俊同時慢慢站起來。
「祖俊。」
「士毅。」祖俊望著他,面對著面。
「那邊生活條件比較差,我每個月會寄……」
祖俊搖搖頭,伸出左手阻止他說下去,小指被削短的那一段淸晰可見。
「我生活簡單,夠用了。」
「士毅,一直以為這輩子不會再見到你了,沒想到咱們哥兒倆分別三十多年後又見著了。不管你信不信,這次千里迢迢來會你,盼望能帶給你好運,我說不出為什麼,心裡就是有這種預感。看到你事業和愛情都那麼好,我也為你高興。士毅,沒有人能把你的運道奪走。這三十多年我沒盡到一個兄長的責任,心裡也慚愧,如果,我能把自己還剩下的一些好運分給你,那就不虛此行了。」由深邃的潭底傳來的聲音,凝重、真切,而又帶著一絲神祕—那曾是千古不變的,穿過煙霧茫野,一種明亮而純粹,依附在雲際的淸音。
驟然之間,一切鬱悶都自體內飛散而出,沒有一刻,士毅曾感覺到手足之情竟是如此令他震撼,甚至令他不知所措。他們面對著面,眼角是窗外白茫茫的光,遠方像小飛蛾一樣振翼在跑道上的飛機,就在那種錯綜複雜的混亂中,祖俊突然跨前一步,用雙手夾住士毅的面頰,在他額頭上深重的吻了一下,士毅被這種不尋常的舉動懾驚住了,整個人像石膏像一樣僵凍在那裡,口中喃喃正想要說些什麼,祖俊已頭也不回的往機艙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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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俊的話第三天就靈驗了。士毅被提升為技術產品部門經理,邁入公司的中級管理階層,人事命令一發布,立刻被派到紐約和芝加哥受訓兩星期。
公司裡有些中國同事在抽屜裡擺著本紫微斗數,一有事就疑神疑鬼的抽出來翻。士毅從不相信卜卦、皇曆、八字這些鬼玩意兒,他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裡,甚至遇上逆境,也從不責怪命運。但是這次他卻暗自慶幸祖俊給他帶來了好運,否則這個位子被小趙弄到手—簡直不敢想。小趙這個氣質低下的凡夫俗子,再努力、再有效率,也不足為人表率。
紐約回來後,一連串新的業務立時展開,他一方面要適應新的職務,一方面開始大力整頓部門裡逐漸僵化的人事,每天在公司大樓下吃晩飯,然後再回去忙到十點以後才回家。還要三天兩頭兒出差打基礎,下一步棋他準備說服公雞,把行銷部門也併進來,完成一貫作業的程序。
忙得是暈頭轉向,但是那種成就感和一次又一次的克服困難,卻帶給他無比的樂趣。
塵埃逐漸落定,能喘一口氣時,他想到又有一段時間沒和麗君見面了。通過幾次電話,每次都是他打去,麗君居然一次都沒主動打來。但是麗君是職業婦女,又在私人的小公司做事,也該想得到他的發展近況,無論如何,她會明白的。
這天他一下班就離開,接了麗君吃頓晩餐,然後帶她回家聊天還特別生了火爐,增加些情趣。
望著麗君欠身往壁爐加木塊,他注意到她的短髮已不知在什麼時候留長了,披散在肩上又黑又亮,像是深谷裡直瀉而下的湍流。有人說中國女人到了近三十歲才開始成熟,以後一年比一年嫵媚動人,一直到四十一枝花的年華還不枯萎。士毅出神的望著她,又聯想到自己事業上的得意,半年後可能梅開二度……他不由得心中充滿了笑意—幾乎要笑出聲來。上蒼,哦,上蒼真是厚待我啊!哦……不,不是,二哥帶給我的好運。
想到二哥,他想不妨乘這個機會吿訴麗君祖俊登機前那段話和奇蹟的兌現。但是他要先用試探的口氣,看看麗君的反應再決定怎樣說下去。「很久沒收到祖俊的信了。」
麗君端起茶杯啜著茶,半晌沒答腔,士毅有點不安。
「他剛回北京的時候來過一封信,還稱讚你文靜賢慧,說我們倆是很匹配的一對。」
麗君仍然沉默著。
士毅決定轉換話題打開僵局。「我們公司……」
「我前天收到他一封信。」麗君忽然打斷他的話。
「誰?」士毅有點驚奇,沒搞淸楚是怎麼回事。
「祖俊。」麗君說道。
「■!」他的興頭來了。「說了什麼?」
「一些客套話,感謝招待之類的。」麗君輕描淡寫的說,又加了一句:「他說換了一個服務單位,好像是作邊疆民族文化考察之類的工作,可能會去雲南邊境作硏究。」
「噢—」士毅有點兒興奮起來。拉長了尾音,「說不定是一種情報搜集工作,那一定很刺激。」他想了一想,又追問了一句:「咦,那—你回信了沒有?」
「沒有。」麗君把茶杯放下,壓低了聲音幾乎只有她自己聽得到。
「你會回他一封信嗎?他……滿稱讚你的,我們結婚以後,他也就是你的哥哥了。」
「我沒心情回。」她幽幽的說。
士毅用鐵夾撥了撥火紅的木塊,火苗子忽然旺起來一條一條的向上衝,像是一群跳躍的舞者。壁爐上的枱架擺著一些手工藝品,還有一個鏡框,框內是他和祖俊在蒙特利海邊的合照,他們倆都在笑,笑得那麼生動自然,背後是大海,麗君照的。自祖俊走後,每次和麗君通電話或是見面,他都得刻意避免提到祖俊—祖俊像是個禁忌。許多中國人的婚姻被糾纏不淸的親屬關係弄砸掉,這種事得避免落到自己頭上。更何況這個婚姻還在麗君的考慮階段,更是不能讓她產生疑惑,一生疑就可能變卦,時間會沖淡一切,他對這件事有把握,他有耐心,可以等。
「沒有關係,以後你心情好的時候再回他的信吧。」他委婉的說道。
「夾在你們兩個中間,心情能好到哪兒去?」麗君的回答帶著一些慍怒。
這下子可把士毅的火氣挑起來了。到此,話非得說淸楚不可了,否則那個結就永遠別想解開,但是他還是盡力按捺住:「我知道你不喜歡祖俊,你做了很大的努力去適應他,但是你做不到。麗君,祖俊—他在困難的環境裡長大,很多該享受到的、該學的,他都沒有機會。他比不上我們這些人時髦,處處格格不入……」
「我並不嫌他,你知道的,士毅,我不是一個勢利眼的人……」
士毅打斷她的話,用手勢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他並沒有意思要夾進我們的生活,也不會變成我的經濟負擔。麗君,可是他是我的哥哥,我在這個世界上僅留的親人!現在他已經回去了,說不定這輩子也不見得有機會再來。我們倆以後要生活一輩子的,任何人不會取代你在我心裡的地位,任何人也不會成為我們中間的障礙的。」
麗君的臉側向一邊。士毅用掌心托起她纖細的小手,滑過指尖輕輕的用另一隻手撫摸著她的手背。壁爐裡的柴木燃燒殆盡,殘餘的細木條噝噝作響,猶如吹過樹梢的風聲。屋裡全暗下來,火光在牆壁上跳躍。士毅不想扭開燈,他已經很久沒有和麗君單獨坐在靜默無言的黑暗裡,那種相互信賴和依靠的溫暖,曾多次在他們體內流過,逡巡不去。
麗君微微側過臉來凝視著逐漸衰退的火苗,柴木上敷著一層薄灰。黑的焦炭灰白的粉末混合著微紅的殘燼。麗君一雙細長的眉梢在柔和的火光中特別嫵媚,睫毛下凝聚的淚珠晶瑩欲墜。士毅騰出右臂摟著她的肩,她卻不像每次吵完架後,當他摟她時那樣感激而又委屈的依偎過來。
「如果,」他安慰她,又像是給自己找藉口,「如果當初他也去了臺灣,也在那兒長大,你今天看到他就不會那麼不自在了。」
「他來美國就這麼短短的三個禮拜,又老像是要躲著我們。數數看,你和他一共也沒見過幾次面,見了面也沒幾句話好說—你很難了解他,也不會喜歡他。」
晶瑩的淚珠順著面頰迅速淌下,滴在地板上,似乎還濺起水花。鬱悶的烏雲滯巡了那麼久,第一滴雨終於衝破落下!
「我了解他!也喜歡他!」麗君突然甩過頭來,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狠狠的吐出來,「我和他在中國大陸就已經在一起了!」
士毅搭在肩膀上的手霎時鬆了。
「你—在說什麼?」
「我在說不能再夾在你們兩個之間了!我和祖俊—在北京就……已經相愛了!」麗君深深的吸了一口氣,整個世界抛到後面去,她不管了。
「你……開玩笑,」士毅的臉漸漸轉變成蒼白,腦子裡、耳邊、體軀四周有無數嗡嗡不停的蚊蠅,環繞著他旋轉,不知末日的,令人暈眩的轉轉轉,「那……怎麼可能,你和二哥,你和他……我不相信。」
麗君面無表情的微搖著頭。此時此刻,他不相信,也要逼他相信了。她兩眼注視著失措的士毅,冷靜的打斷他的話說道:
「士毅,這是真的,我和他在北京就已經開始了!」
惱人的蚊蠅消失了,士毅眼前一片虛茫,驚愕的望著麗君,嘴中喃喃著:
「你們一直瞞著我……你們倆……但是他是我的親哥哥!」
「士毅,他沒有背著你做任何事;他在中國用另外一個名字。我不知道他是誰,他也不知道我是誰。」
「你—在為他解說?」
「我不是……」
「好,好,好,好。」士毅由驚愕的大夢中醒過來,聲音忽然提高,蒼白的臉逐漸紅潤,睜大的眼睛燃燒著憤怒,「好吧,就算不知道,來了美國總知道了吧?為什麼他不吿訴我,你也幫著他瞞,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士毅的聲音顫抖著,話沒說完,兩隻拳頭連捶著地板,旁邊的一隻椅子似乎也在震動。壁爐裡的殘木發出爆裂聲,掙扎的火星伴著飛灰在那小塊桎梏的,無路可走的空間裡無奈的跳躍,火光是橘紅而柔和的,看起來卻帶著冷漠的嘲諷。
她看到一向冷靜理智的士毅這般歇斯底里的吼叫,心裡開始恐懼,瑟縮而近似哀求的說道:
「他沒吿訴你,是因為他要我也守住這個祕密。他說離開我們後,永遠不再回來!」
「哼,」士毅冷笑了一聲,「你的本事也真不小,左右逢源,上下通吃啊!怪不得這半年一年總也不給我一個回答,原來是為了他啊!我就是那麼笨,居然被你們兩個耍了那麼久!」
「士毅,請你不要這麼說,這幾個星期我壓在心裡也夠痛苦了,想吿訴你,實在說不出口,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我知道對不起你,但是祖俊沒有錯,他……」
「好吧,就算他沒有錯,那麼你吿訴我,我有哪一點比不上他?他憑什麼把你釣上,還是我看走了眼,你原來是個四處留情的女人?」
「士毅,我不是那種人……」麗君聲音開始嗚咽,「也不是誰比不比得上誰的問題。你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我從小……」
她斷斷續續抽搐的說著,終也按捺不住,恣情的哭泣起來。
士毅虛幻的站起來,雪白的襯衫後襪露在西裝褲外。他扯鬆領帶,茫然的走到窗邊,把前額貼在冰冷的玻璃上。窗外透進的涼氣和他呼出的鼻溫敷成一圈白茫茫的水霧。
他站了很久,極力的平靜自己,想從混亂中理出一個頭緖來。他抿著嘴,上齒咬著下唇,幾乎咬出血來。
老天爺,怎麼會有這種事?上次的婚姻……這次還得重演嗎?我該怎麼辦?二哥,麗君,我自己,老天,這是怎麼發生的?世界上這麼多人,怎麼就偏偏挑中我們三個來捉弄?這又是誰的錯呢?
鬥志?鬥志!該鬥下去嗎?又要鬥什麼?和誰鬥呢?是誰該受傷害?傷害又將有多深?二哥說要永遠離去?但是麗君肯就此罷休嗎?如果贏得了麗君,此後的日子將是怎樣的一個局面?失去了麗君,又將如何呢?
暴風雨似已停止。他閉上眼睛,背後麗君低聲的啜泣不再帶給他煩躁和混亂;此刻,風平浪靜的此刻,他只感到難以理解的穩定,連他自己都驚訝的,超乎常態的穩定與冷靜。
良久,他才啟口,仍然背對著麗君:
「麗君,我要問你幾個問題,就這幾個問題,不願意回答我也不怪你。」
他慢慢轉過身,面對著面,麗君點點頭。
「我從來沒遇見過臺灣來的女孩跟上那邊來的男人。那是怎麼樣的一個結局?你沒想過嗎?成長環境、觀念、經濟,甚至生活習慣都不一樣,為什麼你要打這個先鋒?麗君,難道你不知道婚姻和愛情是兩回事?婚姻最重要的是條件的匹配,許多愛情走到頭並不一定是婚姻!」
「我知道,士毅,我全知道。但是愛情是你的一部分,是我的全部!」
「那麼,你準備怎麼樣?」
「我已經訂了機票,下個月出差到北京去找他。」
士毅頹然跌回沙發上,終站已到,空蕩蕩的車廂,汽笛的鳴聲混雜著輕淡的煤煙味,一切都是那麼熟悉與寂寥,那一部分的回憶竟是如此淸晰明亮,淡灰的塵夢—一個他知道挽回不了的頹勢,他以前就曾知道過的。
窗外的遠山在夜晩已臨的朦朧中仍然依稀可辨,山外套著山,永無休止的山。麗君停止了啜泣,揉成一團的小手帕墜在地板上,她也無意拾起,只把頭轉向窗外。如果順著山路走到山頂,她想,她就看得到山外的大海,那片阻隔著兩塊大陸的太平洋。
只是那條山路必定崎嘔,能走得上去嗎?
8
夜晩的海潮似是特別洶湧,一波又一波劇烈的沖激著黑黝黝的灘岩,崩散為千萬點閃閃白花,又被急退的海潮捲回大海。遠方海面出乎尋常的單調,一眼望去竟沒有一點漁火。
士毅屛住氣息,仔細聆聽雷聲騷動的海濤,那似是在他體內迴蕩不已的潮聲。身旁麗君後天即將飛越眼前這片無際的大海,可能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
他們在那兒沉默的站了很久,這也是多日來第一次的見面。從到餐館吃晩飯開始,似乎就沒什麼可談的。真相擺明後,他和麗君就像自我設限一樣中斷了連繫。這種情況,他想,見了面又能說什麼呢?總是個尷尬窘迫的局面。
這些日子,也夠他心力交瘁的了。屋漏偏逢連夜雨,公司不顧他的強烈反對,雇進小趙頂他遺下的那個缺:「傑瑞,趙的專長是品質管制,我們的產品銷售情形不好,又有幾次退貨和規格方面的官司,就是品管的問題。」
傑瑞,傑瑞,也真虧他想得出給自己取了這麼一個卡通畫上老鼠的名字;最近還聽說許多同性戀的男人也喜歡取名傑瑞。
更令他憤怒的是「傑瑞」在他出差的時候,和公雞聯手把他這部門經營兩年的一個計畫完全取消。「總經理認為明擺著我們在這方面競爭不過日本和臺灣的公司,不如及早撤退,把精力集中到其他產品上。」
他也隱隱知道事已不可為,但是騎虎難下啊!已經苦心經營過的,就那麼容易脫手嗎?
「我們可以把廠子搬到中國大陸去,生產成本起碼降低百分之七十。」
「搬到大陸去?!」小趙抬起頭拍拍腦門。「我的老天!中國軍隊現在大量集結在越南邊境,你也看到三天兩頭衝突死傷的新聞。天曉得他們會不會和越南人、俄國人大幹一場!」
大幹一場,那又如何?嘿,這小子居然踩上來了,你曉得老子現在有多少頭痛的事嗎?他索性關起門來和小趙用中文大吵一陣,把所有的怨憤都發洩出來!
「其實你發脾氣不是為了我,是為了你自己!」小趙在暴風雨平靜下來後忽然又來了這麼一句。
他驚訝的望著小趙那張滿月大臉,扁平的鼻子上不調和的掛著一副小金絲眼鏡。「你很强,所以你一直認為能控制自己的命運。實際上,士毅,你只能控制一部分,另外那些永遠不在你的掌握之中—不論是事業、感情、家庭、婚姻都是如此—有時候,人要妥協。妥協不是投降,也不是失敗,只是此路不通,有更好的一條路等著我們去走……你看,我家裡有個低智的孩子,折磨了我十幾年,我也沒崩潰啊,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他居然會想到愛情和婚姻!還頭頭是道。
士毅也知道,在這個陰盛陽衰的華人社會裡,像他這種「奇貨」找個對象絕不難。人生就是這麼回事,這輩子活這麼一次,又何苦為一個女人煩惱呢?
想是這麼想,那層煩惱卻是拭拂不去。
何況,夾在中間的,不是別人,是祖俊。
海邊的風不大,但深冬的夜晩帶來侵肌的寒意。他為麗君豎起大衣的領子,帶著她並肩走在濃密鬱黑的松林裡。身後的潮聲漸漸消失,踏著滿徑柔軟的松針,足音淸晰而細碎。兩人默默走了好長一段路,不盡的天明與日落,比他過去這多少年所走的還長、還遠;內戰、離亂,一段宿命的愛情,一種無奈的悲歡離合,戲劇性的巧合,大時代裡的一個小悲劇,女人渴求的愛與關懷……最後卻將以一場春夢終了!
穿出松林是一大片空地,遠方朦朧的山丘像鬼影般矗立在鬱暗的黑夜中。
「有一次,我帶祖俊到這兒來看海。他說他喜歡海,我說我喜歡山。」他輕輕的咳了一聲,用手捲成拳頭半掩住嘴。「然後祖俊吿訴我,山會令人心胸開闊,海卻使人悲觀。」
祖俊,祖俊,那個同樣走著悲劇命運的二哥,一個一無所有而又擁有一切的二哥。麗君回去跟了他,他這輩子能活得心安嗎?
仰首望蒼穹,萬里長空,滿天的繁星,人就像那千千萬萬的閃爍中渺小而永遠不被忽略的一顆,只有在它即將消失在天際時,才拖著一條光流瞬時劃破黑夜的沉寂。
流星,此刻正有一顆流星橫過長空,墜落在天邊。
「小時候我和他在一起玩,常常自比為天上獵戶星座的兩顆足星。」士毅抬頭望著天空說道,「讓我指給你看—獵戶星座。你看,就在那邊,在你頭……上右邊那顆是我,左邊那顆是二哥。」
麗君緩緩抬起頭來,她看到了獵戶星座。
兩個人同時愣住了!
獵戶星座的九顆星牢固的嵌在漆黑的天幕上,顆顆發出灼亮的光輝。左下角那顆足星卻失去了蹤影。
「那顆,怎麼看不淸呢?」麗君輕聲的說。
「可能被離散的雲掩住了。」
「可是滿天的星斗,應該沒有雲啊!」
「天那麼黑,薄雲不容易看出來。但是,我隱隱約約的……。」
路已走到盡頭,前面是個小土坡,坡上稀稀疏疏的長著些細草,車就停在坡邊的沙地上。士毅大步跨上小坡,回首向麗君伸出手,他的手又大又厚,輕輕一提,麗君就安穩的上來了。
兩人坐進車子,士毅那邊車門半開著,左腳踏在車外沙地上,一邊脫外套一邊側對她說:「到了那邊,需要什麼就寫信來,我會儘快給你辦的。」他停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什麼似的又說道:「噢,北京的冬天冷,祖俊以前作戰受過傷,我買了兩套長的緊身內衣褲,麻煩你帶給他。」
麗君偏過頭去,躲開士毅的眼光。昏暗的座燈散發著靑黃的光,車裡飄浮著松針的澀香。揉合著沙灘帶來海水的微腥味。
「二哥是個體貼的人,你跟他在一起,我也放心。你看,到頭兒來,我們還是親戚。」
多麼奇妙,他們倆講的居然是一句話。
「士毅!」麗君轉過頭來凝重的望著他。
「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感情的事,不是單方面的,勉強不來的……」
「士毅—」她打斷了他的話,語氣卻是有點兒遲疑,「祖俊……」
她的話停在那裡。他在等她,半晌沒聲音。他斜飄了她一眼。她的嘴唇蠕動了幾次,還沒說話,眼圈已是濕潤。
「你怎麼啦?」士毅溫和的問道。
麗君似是沒在聽他說話,右手緩緩由大衣口袋裡伸出來,手中握著張皺成一團的紙。
「你有什麼話,慢慢說。」士毅用緩和的語氣說道。
「祖俊的信……」麗君閉上眼搖搖頭,把手中的紙團遞給他,卻再也說不下去了。
車裡驟然靜下來,只有柔軟的皮座塾發出細微窸窣的低語,還是車外風吹樹葉的沙沙聲,由遙遠的地方透過層層荒茫曠野的濾篩傳來。整個世界黑沉極了,所有的光關到這侷促隱蔽的車內。昏暗的光影中,兩人彷彿都在有所期待,也許期待那是最後的解脫,或是新生。
麗君:寫信給你時,早春二月的陽光照耀著。第一次在北京機場見到你,也曾是這樣明亮美好的一個日子。你微微頷首向我問好,薔薇玫瑰的笑靨漾在你年輕秀麗的臉上,至今仍難忘懷。
過去的日子,只能用美麗、遙遠、歡欣、感傷這些模糊的詞句來形容。我倆有緣,所以千里迢迢來相會;我倆無緣,所以終必黯然分離。在我的一生中,擁有的不多,曾擁有的,卻是那麼値得珍惜。我曾深深的愛著你,至今猶是。我更愛士毅—他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人的生命,總有翻到最後一頁的時候。今天,我已埋葬了我三十九個歲月。回首佇望,在我的記憶中央雜著許多血肉模糊的故事,有過困惑、傍徨,也有掙扎。然而,沒有一刻比現在更清醒更堅定。
明日我即將啟程前往潮濕悶熱的雲南邊境。此行長遠,寂寞而險惡。日暮鄉關,漫漫長夜,邊境上烽火不斷,衝突日增,不要來找我,我將永遠從你和士毅的世界裡消失!因為我不屬於你們,你們也不屬於我。
上帝從未在我心中存在過,而此刻,我似是看到了祂的光。
祖俊
士毅一遍又一遍的讀,讀著讀著臉色逐漸轉成蒼白,眼前一片茫然。
「他信上說他在雲南?」他恍惚的問道。
「是的。」麗君細微顫抖的聲音由幽谷裡傳來。
「在雲南的邊境部隊裡?」
「……」
一陣暈眩飛快閃過,排山倒海的海潮像戰場上沸騰的千軍萬馬衝殺而來。
「他跨過邊境沒有?」
「……」
「為什麼他要這樣做?」
「因為那是他最好的解脫。」
浪潮不停的撞擊,他的頭開始膨脹—膨脹、膨脹,不停的膨脹。滿天的星斗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他眼睛都睜不開。星群緩慢的運轉,拖在星尾的光流猶似舞在黑幕上千百條閃亮的絲帶,「不,麗君,那不是祖俊。我知道那不是他,因為他在等著你去會他!」
星群的運轉越來越快,大片的白光發出驚天動地的爆裂聲,無數條星雨打在他頭上,散在他身上—他被包圍了,四面八方的被圍在北京城裡。他拚命想衝出來,腳卻黏在地上動彈不得……無窮無盡的混亂中,有人拉著他的手,冥冥中感覺那是祖俊要帶他出去,他奮力睜開眼睛,朦朧的看到祖俊慘白的臉,雙眉緊鎖的熟睡在泥濘中……
一切的旋轉和混亂都已靜止,他由暈眩中淸醒過來,晩風輕柔的拂在面頰上。
似乎聽到蟬聲,少年時期炎熱的南臺灣慣常聽到的那種,幾年以前,他在一部中國電影中也曾聽到北京夏日午後的蟬聲。
˙
大霧起了,舊金山的夜晩最迷人,霧起時更是令人心醉。霧在街上飛,荒涼的黑夜被隔離在白茫茫的霧裡,更增添了它神祕和難以臆測。由海邊回到士毅的家時一定已近子夜。靜極了,四周住家的燈光幾已全熄,只有幾盞路燈在霧茫中散著靑蒼的黯光,像個無助老人眼眸裡所發出遲怠的光。
窗外滲入曖昧的夜色,屋內昏黃的燈光在燈罩下惺忪欲眠。一切都是那麼寂寥無奈。麗君倦然斜倚在沙發上,茫然的凝視著茶几上一盆翠綠的萬年靑。
牆上大幅的刺繡在黯淡的燈光中給人一種欲振無力的感覺。那是祖俊由北京帶來的,某一個地方的風景,湖畔有個人在眺望。士毅記得,白天的時候,尤其是在明亮的午前,刺繡上閃耀的湖水和淡淡的陽光,遠山、彩雲、靑綠的樹顯得那麼悠然。現在看看卻變成了蕭瑟的冬天,大塊的鬱暗覆蓋著無盡的淒滄,一個孤獨的背影默默的凝視著暮靄—在降雪的湖邊。這片景象,似是在某一個模糊的夢裡出現過,又像是某一個人曾帶來給他的臆思。
靜籟中最容易想起前塵往事。最難忘的是那次在機場和祖俊重逢,如何猛一轉身,祖俊已經整個微笑的站在他面前了;還有一次他在家裡宴客,祖俊默默的坐在屋角看他和麗君合奏琵琶,他彈得荒腔走板,卻還贏得滿屋掌聲;又有一次,他和祖俊倚窗坐在蒙特利灣那個灑滿了陽光的小咖啡屋,望著窗外來往的行人,低聲談著往事,那種安逸的感覺,至今印象猶深。
兩把琵琶安靜的豎在牆角,暗褐的琴身上敷著一層薄灰,淡黃的燈光照在上面,更顯出一種久封的寂寞。他緩步走過去,掏出手帕輕輕拂去琴身上的塵埃,一手提了一把走向麗君。
「麗君,來敎我彈琵琶!」
她緩緩抬起頭來望了望士毅,接過他手上的琵琶,坐直了身體,在弦上輕輕的撥了幾下,輕脆的弦聲劃破滿屋的靜寂。士毅很快和上了節拍,琵琶聲彈到四周的牆壁上,來來回回在屋裡迴盪著,瞬時整個屋子充滿了樂聲。
琵琶聲由緩入急,兩人的指尖在弦上飛速的跳躍,潺潺水流滑過苔綠,墜入溪澗,在澗岩上衝撞飛躍,水花四濺。士毅感覺自己從來沒有彈得這麼熟練應手,他的手指和琴弦混合為一體。弦音馳騁在林間,雲端和蔚藍無際的天空。當澗流逐漸進入緩坡,淡淡的流動時,兩把琵琶同時彈出了微細的鈴聲。
彈著彈著,天忽然明亮了,整個世界襯在大放光明的燈火中。士毅湊過耳朶細心諦聽著。他微揚頭額望著窗外,恍惚中看到祖俊騎著小毛驢,踩著滿山紅葉的小徑,由遠而近,鈴聲不輟的向他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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