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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曲2020   -  三城故事之一     / 張系國  

 

 

劉幼梅從教會出來﹐感覺到手機在白皮包裡面不停振動。她打開皮包瞥一眼手機﹐裡面已經白花花多了十幾則簡訊和留言。才不過半個小時就是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訊息﹐又不能不看。這就是現代人的尷尬處境﹕簡訊太多擔心沒有時間處理﹐簡訊太少擔心別人忘了自己。

 

她一面對教會的弟兄姊妹主內同工微笑著打招呼﹐一面小心翼翼往停車場的方向走去。又在飄雪了﹐松樹的松針都變成一根根透明的小冰柱。濕濕的地上雖沒有結冰﹐仍然很滑溜。劉幼梅沿著比較乾淨的柏油路面走小碎步﹐一有機會就扶著兩邊停泊車子的車把﹐也顧不得車把有大量新冠病菌﹐回家再好好洗手沖熱澡徹底消毒吧。老年人就是怕摔跤﹐當然更怕新冠﹐兩者都得小心防範。

 

好容易找到自己的紅色小型休閒車﹐劉幼梅上車坐回駕駛座﹐扣上安全帶﹐先好好喘口氣歇一歇。冬天出門就像打仗﹐毫無樂趣可言。難怪武博士不肯出門﹐尤其不肯陪她上教會。

 

雖然結婚已經將近二十年﹐不管人前人後劉幼梅還是稱她老爺為武博士。即使自己一個人想心事時劉幼梅都會暗暗叫她先生武博士﹐這個習慣大概一輩子改不過來。這也難怪﹐因為劉幼梅剛從台灣來到匹茲堡時還是個小研究生﹐那時候武博士已經是堂堂的大教授。雖然劉幼梅並沒有正式上過武博士的課﹐但是跟著別的同學叫慣了﹐始終改不了口。

 

起先武博士不肯陪她主日上教會﹐劉幼梅頗有微詞﹐這麼多年下來她倒習慣了。武博士不來也好﹐偶然來教會他總是擺出一張臭臉﹐讓教會的朋友望而卻步不敢親近。

 

其實劉幼梅的教會朋友都對武博士很尊敬﹐在他面前絕對不敢講出任何不得體的話。劉幼梅自己也對武博士很尊敬﹐她知道能嫁給武博士真是高攀﹐就如她老爸說是多麼光采榮耀的事情。她老爸從前是個大老粗﹐一直對有學問的人保持仰之彌高的莫名崇敬。但是雖然大家對武博士都很尊敬﹐他來教會還是擺出一張臭臉﹐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劉幼梅歇了一會﹐感覺到白皮包又在振動﹐這次下決心戴上老花眼鏡﹐拿出手機來研究。乖乖有二十來個簡訊和留言﹐好在大多是無關緊要的事情。殺掉﹑殺掉﹑殺掉… 她正殺得高興﹐突然注意到一則新的短訊是武李華留的﹐這則可千萬不能刪。

 

她連忙打開武李華的短訊﹐只有寥寥幾個字﹕

 

    幼梅阿姨﹕

 

    媽感染新冠肺炎﹐在療養院已經完全被隔離﹐我

    們都無法探視。請告訴爸。

 

   小華

 

劉幼梅看了短訊﹐驚訝得叫出聲來﹕「李眉李眉妳怎麼了﹖」

 

下一句話是她無法叫出聲的﹕「哎呀怎麼告訴武博士﹖」

 

李眉﹐在老一輩台灣來的僑胞心目中﹐是響噹噹的歌星和電視明星。雖然不見得所有人都看過她主演的連續劇﹐看過的肯定比沒看過的多得多。即使到現在她還是有一定的知名度﹐尤其是和敵對電視臺演員黃洋的羅曼史更是人人知曉。

 

大家比較不知道的反而是李眉和武博士的婚姻。其實這是李眉最用心也最持久的一段婚姻﹐更不用說武博士。他倆都是重慶人﹐雖然李眉比較不愛提自己是川娃子﹐因為大家都說江南出美女﹐很少說四川出美女。但是李眉的確是眉清目秀的美女﹐就是個子嬌小些﹐屬於袖珍美人型。好在電影蒙太奇有時對瘦小的女演員反而特別眷顧﹐李眉在銀幕上比本人更美。

 

武博士追求李眉的經過﹐如果細細講來可以寫一本小說。可惜武博士不是黃洋﹐沒有人會替他出書。武博士和李眉是專校前後期同學﹐武博士高李眉三屆。在學校裡李眉就以能歌善舞出名﹐大一就去電視臺唱歌﹐後來上了群星會名氣更響﹐進一步演連續劇﹐追求她的多如過江之鯽包括許多黨國元老的後代。

 

武博士在校裡就是個有思想的讀書人形像﹐常在學生刊物發表文章暢言國是。要說兩人不在同一個圈子﹐戀愛根本沒有成功的可能。武博士追求李眉一言以蔽之﹐就是他做到「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在學校裡只要李眉有課﹐他一定準時接送。他先畢業進了家民營報一下就當了主筆﹐仍然每天回校接送李眉﹐誰也不知道他怎麼對報社老闆交代。

 

武博士追求李眉八年抗戰﹐同時還能夠半工半讀念了個博士學位﹐雖然是「土博士」﹐足以證明他的毅力。然後他又以「土博士」的資格一舉申請到美國匹茲堡一所文理學院的教職﹐震驚台北小小的文化圈。這都說明武博士實力驚人。李眉畢業後在電視臺工作了幾年﹐自覺年華漸老新人輩出﹐有意離開這個是非圈。武博士及時求婚﹐有情人終成眷屬。

 

兩人出國後﹐武博士在美國學術界逐漸小有名氣﹐李眉在武博士執教學院的社交圈也很活躍﹐又常在華人活動裡表演唱歌。她生了兩男一女﹕武李中﹑武李華和武李敏。孩子的姓名用兩人的姓加單名﹐是李眉的主意。單名用中華民國各一個字﹐是李眉老爸的主意。武博士不用出主意因為姓就是他的姓。但是第三個孩子剛好是女兒﹐李眉也不想再生﹐就改民為敏。大家都說改得好。孩子們長大了也都還滿意自己的中文名字﹐雖然並不常有機會使用。

 

本來這婚姻可說美滿﹐至於兩人鬧離婚是後來的事﹐而且和劉幼梅完全沒有關係。劉幼梅日後最在意的﹐就是人們無中生有把這筆帳全算到她的頭上。

 

 

劉幼梅匆匆忙忙趕回家﹐先把剛纔到百合雜貨店買的食品放進冰箱。家裡靜悄悄的﹐不知道武博士跑到哪裡去了﹐也不在書房。劉幼梅暫時不管老爺﹐先準備晚上的菜餚﹐一半也是因為她還沒想好怎麼對武博士啟齒講李眉的情況。

 

在開車回家的路上她已經和武李華通了電話。據小華說﹐媽媽得新冠肺炎是上週的事﹐但是療養院一直到前天才通知家人。武李華打電話去﹐療養院的工作人員不僅不幫忙轉接﹐反而先一口咬定沒有這個人﹐然後堅決不肯讓媽媽聽電話。

 

「療養院這些醫護人員態度很壞﹐而且毫無愛心。」小華說﹕「真後悔把媽送到那裡﹐現在來不及了。」

 

「我們能夠去看她嗎﹖」劉幼梅說﹕「我知道她認不得我們﹐但是總會有一點知道吧。」

 

「據小敏說﹐媽什麼都不知道。小敏自己是醫生﹐她的話最可靠。再加上新冠疫情﹐能不能隔著玻璃窗看一眼都不一定。」小華說﹕「當然這樣也好。」

 

他們說來說去﹐最後只能決定保持密切聯繫。劉幼梅知道三個子女裡面最親李眉的就是小華﹐他都不想去看媽媽﹐其他兩個更不用說。但是也不能怪孩子們﹐老年痴獃症真使人變成六親不認。

 

已經兩年了﹐從前李眉可不是這樣的。假如問誰的人生態度最積極﹐那肯定是李眉。打從劉幼梅認識李眉起﹐她就非常佩服李眉那麼嬌小一個女人能做那麼多事情﹐尤其武博士又是個什麼家事都不管的大老爺。

 

劉幼梅來自新竹﹐父親是軍人﹐家境並不寬裕﹐出國的費用都是她自己多年做事辛辛苦苦省下來。剛來時在學校擔任助教﹐卻被一位年老的美籍巴基斯坦教授性騷擾。

 

劉幼梅那時不懂得該怎麼對付﹐嚇得每天回宿舍哭。幸好她的同屋是美國人﹐幫她告到學校。那位助理院長的處理方式倒很利落。劉幼梅不用當助教了﹐學校送她一個兩年的獎學金直到她念完碩士畢業。條件呢﹖劉幼梅得在一份文件上簽名﹐同意從此不告學校也不告那位美籍巴基斯坦教授。

 

這事不知怎的被李眉知道了。她在學校裡很活躍﹐雖然沒有職位可什麼事都要管﹐尤其事關女權﹑事關東方女性更不能不管﹐就來警告劉幼梅文件絕對不能簽﹐簽了就等於投降﹐一定要告到底。

 

李眉是武教授的太太﹐助理院長顯然對她十分尊重可又很煩她。劉幼梅夾在他們中間聽他們吵架﹐雖然那時她英文還聽不太懂﹐明白李眉的建議在助理院長看來是胳膊朝外彎。胳膊朝外彎她可是懂的。劉幼梅最後還是簽了字﹐因為畢竟這安排對她沒有任何壞處。

 

雖然李眉對劉幼梅不聽她的忠告不大滿意﹐從此兩人竟然意外成了忘年交﹐李眉常常請劉幼梅到她家玩﹐也是一種緣份吧。李眉大劉幼梅將近二十歲﹐劉幼梅管李眉叫大姐。李眉叫她小妹﹐首先教她防身之技。

 

「小妹﹐妳的身材太好了﹐」李眉說﹕「不僅男人看了起邪念﹐連女人都動心﹗所以妳多少得防著點。來﹐我教妳幾招。」

 

李眉教劉幼梅自衛術﹐又教她打網球。李眉雖然嬌小﹐十分喜歡運動﹐尤其是打網球﹐只要家裡沒事就往學校的網球場跑。她常說﹐放著這麼好的網球場不用白不用。劉幼梅偏偏比較笨拙﹐李眉教她發球﹐她怎麼也發不準。李眉罵了她幾次不上道﹐從此放棄﹐不再勸劉幼梅打網球。

 

李眉講話很直爽﹐罵起人來有時會令劉幼梅受不了。她逐漸習慣李眉的講話方式﹐知道李眉多半沒有惡意。但是一般人並不知道﹐而且李眉有時講話夠惡毒﹐不能說她完全沒惡意﹐因此得罪了很多人。

 

劉幼梅偶爾勸她﹐李眉卻說﹕「小妹﹐在這個國家妳絕不能讓人覺得妳好欺負﹐不然他們就會騎到妳的頭上。我知道我們是華人﹐是少數民族﹐我偏不讓別人欺負我﹐也不讓別人欺負武超。」

 

這點李眉無疑做到了。劉幼梅聽學校裡知情的美國教授說﹐雖然是華人﹐武博士在學校裡沒有人敢動他﹐升等一帆風順﹐除了他表現優秀﹐和李眉敢批敢鬥很有關係﹐大家都不敢惹毛她。李眉自己也知道﹐她常說﹐這世界上唯一敢欺負武超的人就是她。

 

這點李眉無疑也做到了。劉幼梅目擊過李眉怎麼修理武博士﹐那可比蘇格拉底的妻子往蘇格拉底頭上潑水還厲害得多。但是無論李眉怎麼兇﹐武博士從不回應﹐令劉幼梅暗暗佩服。

 

「大姐﹐武博士對你可真好﹐」劉幼梅有次對李眉說﹕「罵不回嘴﹐打不還手﹐我沒看過脾氣更好的人。」

 

李眉反而嘆氣說﹕「真煩人啊。我有時候實在氣武超﹐他為什麼不生氣﹖就像上次﹐一位黑人青年被警察無辜射殺﹐全城都鬧翻天。我們學校的師生去城里遊行﹐他老先生卻無動于衷。」

 

「或許武博士真的無所謂。」

 

「這怎麼行呢﹖既然住在這裡就要管這裡的事。有些華人明哲保身認為不要管黑人的事﹐我完全不同意。」李眉說﹕「小妹﹐沒有人能自掃門前雪。沒有人。」

 

李眉的積極人生態度﹐沒想到卻帶來意外的後果。

 

 

 

一直到劉幼梅準備好晚餐﹐武博士都不見蹤影。她覺得奇怪﹐又有點心慌﹐正在考慮要不要打九一一報警﹐聽到開門的聲音。她去前門看看﹐武博士正從外面進來。

 

「你回來了。」劉幼梅說﹕「什麼時候出去的﹖我都不知道。」

 

武博士脫下鞋撢掉雪﹐把一雙鞋整齊放在進門口的單塊地毯上。「雪總算停了。明天應該是好天。」他像是對自己說話﹐又好像對劉幼梅說話。

 

「剛纔跟小華通過電話。他說大姐感染新冠肺炎﹐在療養院完全被隔離了。」

 

武博士看她一眼﹐沒說話。劉幼梅說﹕「我們要不要想法去看大姐﹖」

 

武博士脫下大衣﹐掛到門口的衣櫥裡﹐說﹕「療養院一定不讓看﹐不用了。」

 

「也許有辦法。我們先吃飯好了。吃完飯慢慢想辦法。」

 

他們兩人默默吃飯。武博士吃完一碗飯﹐劉幼梅要幫他添飯﹐他說﹕「半碗。」

 

劉幼梅就幫他添了半碗。武博士說﹕「謝謝。」

 

兩人又默默吃飯。其實他們經常如此﹐劉幼梅也習慣了﹐可有時忍不住想起李眉的話﹕「真煩人啊。我有時候實在氣武超﹐他為什麼不生氣﹖」

 

在他的眼裡﹐她還存在嗎﹖還是她只是個添飯機器人﹖還是他真心相信李眉說的話﹐是李眉把劉幼梅介紹給武博士﹐取代李眉自己﹖

 

武博士﹐武博士﹐你為什麼不生氣﹖

 

李眉後來的情人是副校長吉姆﹐可以說是打網球打出來的意外。李眉喜歡打網球﹐副校長吉姆也喜歡打網球﹐久而久之就自然成了一對﹐等到事情爆發已經無可挽回。

 

無可挽回﹐是指劉幼梅勸不回李眉。這就是為什麼劉幼梅最在意人們把這筆帳全算到她的頭上。她不僅無意破壞李眉和武博士的婚姻﹐並且完全站在挽救婚姻的立場﹐苦口婆心勸李眉回心轉意。

 

「大姐﹐武博士對妳這麼好﹐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吧。也許他不夠風趣﹐但我相信﹐世界上沒有人比他對妳更好。」

 

「對我好有什麼用﹖」李眉冷笑道﹕「你知道嗎﹖在我們匹茲堡附近有個小城﹐每年二月都會有個土撥鼠日。相傳如果在那天土撥鼠看得到自己的影子﹐冬天就會再延長四個星期。

 

「這土撥鼠日後來拍成一部挺有意思的電影。有位記者來採訪這土撥鼠日﹐卻發現他竟然被困在土撥鼠日﹐每天早上鬧鐘一響他就得重過這一天﹐每天都是一樣。

 

「這就是我現在的感覺。我每天都在重複過這土撥鼠日。我被困在這裡面﹐完全逃不出來。可是我必須逃出去﹗正如那部電影說的﹐愛情是唯一逃離這牢籠的解脫辦法。」

 

只有李眉這種個性才會相信電影而且說到做到﹐她竟然真的和武博士離婚﹐改嫁給副校長吉姆。

 

李眉和武博士談判離婚的經過只有他倆知道﹐但是劉幼梅確知過程十分平和﹐因為談完後不久李眉就請她來家裡。武博士和平常一樣默默坐在一旁﹐並沒有怒形於色也沒有大嚷大叫。倒是李眉掉下眼淚﹐當面請求劉幼梅以後好好照顧武博士。

 

大概因為劉幼梅說過﹐這世界上沒有誰比武博士對李眉更好﹐李眉就讓她來當自己的替身。劉幼梅也不知道為甚麼昏了頭﹐她竟然當場答應了﹐或許是同情李眉﹐或許是同情武博士﹐或許是同情她自己﹐或許三者都有。

 

 

 

用完晚餐﹐劉幼梅還在收拾餐具﹐武博士已經進了書房。顯然他不想談李眉﹐這樣也好﹐因為他們也沒法為李眉做任何事情。劉幼梅早就明白﹐凡是武博士想逃避什麼他就遁入書房。他既不看書﹐也不聽音樂﹐往往就默默坐在那裡﹐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劉幼梅也不去打攪他﹐這是兩人的默契。

 

劉幼梅始終不明白﹐李眉請求她照顧武博士﹐他是以什麼心態接受的﹐當然到了現在也不必再追究。說實在話﹐當初劉幼梅對李眉的確心存感激。劉幼梅和李眉徹底決裂﹐還是副校長吉姆的葬禮以後的事。

 

副校長吉姆.金斯保的葬禮備極哀榮﹐因為他的家族本是匹茲堡城的望族。吉姆的哥哥馬修.金斯保將軍來了。他們兩兄弟各有千秋﹐吉姆進了耶魯大學畢生貢獻教育界﹐馬修進入西點軍校成為有名的將軍﹐韓戰時他是麥克阿瑟元帥的參謀長﹐促成第七艦隊協防台灣海峽。這都是武博士告訴劉幼梅的。

 

馬修從軍界退休後仍住在匹茲堡﹐親自來主持弟弟的葬禮。到底是武將﹐馬修.金斯保仍然腰杆挺直﹐看不出已經有九十歲。他幾乎講了半個小時﹐細述他和弟弟年輕時的趣事﹐引得參加葬禮的聽眾笑聲不絕。劉幼梅這才明白有宗教信仰的美國人把榮歸天國當做一樁歡樂的事情來慶祝。

 

葬禮本來一切圓滿﹐但是不巧有僑報記者來採訪。或許是他們聽說李眉過去的名氣﹐或許是聽說葬禮有馬修將軍的演講﹐多半還是前者﹐因為葬禮結束後他們只圍著李眉發問。李眉便拉住劉幼梅﹐讓她幫忙回答某些問題。

 

其實劉幼梅早就看穿李眉真正的用心。李眉要說明她如何為了追求愛情放棄婚姻﹐但仍苦心為離婚夫安排繼任的人選劉幼梅﹐而她和劉幼梅之前居然保持了姊妹般的親密關係。記者們聽得驚嘆連連。劉幼梅雖心頭不是滋味﹐表面上還做得兩人真像姊妹般和睦﹐心裡對自己說這是最後一次。

 

好容易僑報記者結束採訪﹐劉幼梅匆匆離開教堂去找武博士﹐教堂外哪裡還有武博士的蹤影。突然聽到李眉在喚她﹐問她是否一起坐車到墳場去。劉幼梅本來不想去墳場﹐無奈只好答應。

 

路上李眉講起副校長吉姆的病。原來吉姆年前就得了骨癌﹐所以最後一段活得很辛苦﹐當然李眉也沒好日子過。李眉酸溜溜說﹕「還是妳好﹐做了正確的選擇﹐我請妳照顧武超真找對了人。」

 

這句話令劉幼梅火冒三丈﹐忍不住爆發了。

 

「一切決定都是妳自己做的﹐現在反而來說我。我做錯了什麼﹖平白擔了搶人家丈夫的惡名﹗妳改嫁吉姆﹐難道不也因為他是副校長﹖難道只有妳是聖人﹐為了愛情犧牲一切﹖

 

「妳說的愛情真有那麼偉大嗎﹖妳上次說的那部電影土撥鼠日﹐我回家後還特地租來看﹐看完想了許久。是的﹐一遍遍重覆土撥鼠日似乎很無聊﹐只有愛情才能夠解開魔咒。可是或許這是西方人錯誤的﹑膚淺的愛情觀呢﹖

 

「即使在電影裡面也只有男主角想逃離土撥鼠日﹐女主角怎麼想呢﹖說不定她還覺得蠻好﹖說不定真正的愛情反而是進入重複﹑看似無聊的日子﹐因為這才是真正過日子。有人以為愛使你逃出循環﹐其實愛使你甘心墮入循環。」

 

她在紅綠燈路口趁著車停住就不顧一切下車﹐李眉一再喚她都不理。這是劉幼梅和李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衝突。

 

 

 

第二天下午﹐劉幼梅正在洗碗﹐武李華打電話來﹕「媽走了。」

 

劉幼梅趕快走到書房﹐對武博士說﹕「大姐走了。要不要和小華講話﹖」

 

武博士背著她搖搖頭。劉幼梅對著電話說﹕「他不想講話。」

 

劉幼梅還來不及掛斷手機﹐就聽到武博士嚎咷大哭。她從來沒有聽過武博士這麼大哭。也好﹐大聲哭吧﹐把心裡的積鬱都哭出來﹐大聲哭吧。

 

她回到自己房間﹐坐在梳妝檯前。在梳妝檯的小抽屜裡有張便條﹐是上次武李華去療養院看母親後帶給她的﹐她不時會拿出來再讀一遍。依照武李華的說法﹐寫這字條時李眉已經搞不清楚許多事情﹐可是她偶爾還有清醒的時候。

 

「小妹﹕說來說去都是我不好﹐大人不計小人過﹐妳就原諒我這一次吧。可我不後悔我做的事。作為一個女人﹐無論這條路怎麼走﹐都走得辛苦。我也不必求武超原諒我。如果我今天回家﹐他會從書房回頭看我一眼噢一聲﹐就是這樣。這是他的最大缺點也是他的美好品德﹐我早就知道……」

 

這後頭還有些潦草字跡。武李華帶給她看﹐他也不必再說什麼。李眉能夠寫這張字條﹐恐怕也是最後一次了。

 

大姐﹐我怎麼會不原諒妳呢﹖劉幼梅對李眉說。就如妳說的﹐作為一個女人﹐無論這條路怎麼走﹐都走得辛苦。妳看妳對我說的話﹐我都記住了。我也要請妳原諒我。也許妳說的比喻是對的﹐應該走出土撥鼠日﹐至少妳敢大膽走出去。大姐﹐從開始我就佩服妳﹐到現在還是佩服妳。只是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走﹐到現在還是不知道。我坐在梳妝檯前﹐武博士坐在書房裡﹐我們可以坐到永恆。大姐﹐妳明白嗎﹖

 

作者提供: 原刊載於2021年5月17日18日聯合報聯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