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卦山下
民國四十八年八月五號,農曆七月初一,鬼門開日。過午,彰化市區的商店街,家家門前搭起桌案,擺上三牲四菓,鮮花冥幣,另備一盆清水一條毛巾。店頭老闆娘率領伙計,普渡眾生,拈香祭拜,懇請各路孤魂野鬼,前來享用。空氣中白煙茫茫,繚繞案頭,似是好兄弟們幻化成象,餓了一年,得吃喝洗淨,走時再帶些銀兩。
小沈走在騎樓下,聞著嗆人的香火烟味,眉頭微皺,小心避開火燙的金爐,略微不耐。小沈對神鬼之說向來鐡齒不信,嘴裏嘀咕一句「迷信」,轉身繞出。走動的風,帶起白煙,有一縷似乎撲向他衣角,跟著去了。騎樓外,一婦人正剝著菱角,一粒粒黑白分明,排在竹篩上,小沈想到那個小女孩,掏出五毛錢買了一包。鄰攤老伯看到來客,趕緊以台語抖了個調子,叫著「好苓哥……來買好苓哥哦……」,尾音抖顫拉得老長,沙啞的嗓音,有些淒涼的情緒,小沈聽了心軟,順便帶上兩方,綠竹葉包著茯苓糕還帶著微溫,小沈付過錢,徐徐往後街巷裡走去。
日式房舍圍牆外,小沈朝裡喚了兩聲「嫂子」,不見回應,逕自推門入內。穿過弄堂右轉到廚房去。一個小女孩,三歲許,踮起腳尖站在小板凳上,伸手由碗櫃上玻璃罐中,拿出一塊餅乾,正要爬下椅子,轉身看到有人來,嚇了一跳,再回過神,不禁笑開。小沈促狹地叫道:「菱角,妳在偷吃餅乾哦?」小女孩厚厚的瀏海頭下,圓滾滾的眼睛帶著笑意。她上唇微翹,兩邊嘴角上彎,竟似菱角,想必是名字的由來。菱角爬下來,把餅乾掰成兩半,遞出一塊,說道:「沈叔叔,你別跟媽媽說啦!我餅乾分你吃,一人一半,好不?」小沈聽了不禁大笑,說:「叔叔不吃。叔叔給妳買了妳最愛吃的菱角。媽媽咧?」「媽媽在外面洗衣服。」菱角回道,牽著小沈的手要去找媽媽,她眼睛高度看到小沈膝蓋後窩的黑褲上有一塊白灰,仰頭說:「沈叔叔,褲子髒髒!」小沈低頭看,順手拍了拍,白灰彈起,似喘口氣般的緩緩落下,與爐頭灰燼合而為一。
阿梅在院子裏收曬著的衣服,聽到聲音,進來招呼小沈。她沏上一壺新茶,就著茯苓糕,一邊吹涼,一邊聊天。菱角坐在旁,剝著菱角吃。阿梅問道:「今天怎麼有空來?」
「梅子嫂, 我月底要到學校報到,宿舍規定不能帶太多東西,有幾箱衣物好不好寄放在這裡?」 小沈是阿傑警校同學。畢業後分發到彰化分局,由一毛二基層員警做起。民國四十三年中央警官學校在台復校,四十六年增設大學部。小沈想想,如要升遷,學歷為尚,幾個月前終於考上。阿梅和阿傑平時好客大度,假日年節常請單身同學來家裡吃飯。阿梅自然答應,說道:「不如明晩送來,順便來吃宵夜。」小沈說:「那好,老韓剛好來彰化開會,順便抓他公差搬箱子,明晚我們過來。」
小沈坐了一會兒,就告辭回單位上班了。小沈剛走沒多久,阿傑牽著單車進家門,把手兩邊掛著兩只鋁桶,分別裝滿了新鮮的帶骨肉排五花肉和豬耳朶。前籃裡幾把草繩捆綁著的土白菜、綠蔥、黃瓜和薑蒜。阿傑最疼女兒,一把抱起菱角,揑著她圓嘟嘟的臉頰,問說:「妳在吃什麼?一臉一手黑黑的?」菱角回答:「菱角在吃菱角。」説完像是發現了一個重大的,別人沒辦法,只有她能做的大事,逕自咯咯咯地笑得停不下來。
阿梅把車上的菜肉卸下,一邊回著:「小沈剛走,給她買來菱角吃。我叫他和老韓明晚來吃宵夜。」又道:「今天豬肉買這麼多?」阿傑:「肉攤陳老闆說今日敗市,就送我一些。」兩人到廚房,阿傑先把排骨醃上,著手剁五花肉作餛飩餡,阿梅洗菜拍黃瓜,準備晚上麵攤的生意。
阿傑警校畢業,原本在高雄當管區警員,因故離職,就自習會計,考上稅捐稽徵處,分發到彰化分處,擔任屠管員。 這工作比最底層的工作還低階,工地骯髒,又要與拿刀子的屠夫要錢,一言不合,被刀追砍的危險,時有所聞。稅捐處一般只雇用體制外、江湖氣的壯漢負責。前一任屠管員,查到一處私宰場,被三名屠夫揮刀追砍,命保住,魂沒了,工作更不要了。阿傑正好來報到,上頭又沒人關照要善待。主任看他雖白淨斯文,手上一時也沒人,只好先頂一陣子,用用看再說。
屠宰稅為地方稅,起徵自清末,民國時期延用下來。主要是針對豬、牛、羊。臺灣人養羊的不多,而農戶對家裡養的耕牛,視如親人,一般不宰。故屠宰稅以豬為主。每宰一頭豬,不論大小,課稅壹佰柒拾伍左右。一隻豬賣價壹仟元已經了不起,二成稅負實在太苛。後來地方單位為補財務支出不足,便在這上頭動腦筋,巧立名目加規費,政府稅費歷來是只加不減,到後來一隻豬要上繳到伍佰柒拾多元。自古以來老百姓對萬種稅費,總是交得心不甘情不願,能逃掉就是多賺的,故當時私宰情形很多。再加上農戶大多會養些鷄鴨豬,既可消耗菜葉㕑餘,也可賣錢。如果豬隻生病,拿到屠場,要先經過獸醫,檢疫不過反而要花錢掩埋。所以農戶往往自己宰了,便宜賣或是做成肉品賣。私宰是違法的,如被查獲,要繳交十倍的罰鍰,遠遠超過豬價值,故私宰戶最恨屠管員。
稅務局裡幾個老稽徵員,看阿傑接手屠管員,都等著看笑話,打賭阿傑能撐過幾個月。不想阿傑工作了幾個星期,居然每天順利收稅,沒聽說什麼糾紛。主任樂得輕鬆,就不再找人了。阿傑每早摸黑出門,去巡屠宰廠和菜市場,下午三點下班。臺灣自民國卅八年起,由於大陸撤台人口翻倍,對肉品需求量大增,肉價上漲,養豬便由零散農戶的副業漸成一專業供應鏈。彰化地區成為中部養豬大本營。每頭豬均需繳交屠宰稅,阿傑的工作是去屠宰廠配合區公所的農畜檢疫員點驗豬隻,病豬死豬是不能進屠宰廠的,每驗證一頭豬,阿傑拿完稅章沾上特殊遇水不掉的藍色墨水,在豬身兩側由肩頸處到豬腳邊斜斜滾過兩道。滾過藍章,記帳收稅,才能在市場販售。有時也要去市場查看豬肉攤上的肉品,豬皮上如果沒有藍色的印記,就是私宰豬,查到要重罰。由於責任重大,阿傑平常都把滾章和墨水印盒隨身攜帶,不輕易離手。
阿傑是同學裡最早成家生子的。稅捐處薪水不高,他總想多賺些錢養家。阿傑看到兩個老鄉一個在台北武昌街、一個在高雄新樂街,賣起溫州大餛飩排骨麵。生意很好。阿傑跟阿梅商量一下,就借錢盤下個麵攤,每天下午五點到晚上十點,賣起餛飩湯排骨麵。阿梅打小由外婆疼惜養著,連筷子都沒洗過。嫁給阿傑,倒是什麼都做得。她學得快,跟著阿傑上舘子吃過幾次,回家自己動手試作,外省拌麵滷菜的味道竟也調得有滋有味。麵攤地點雖偏僻些,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口碑傳開,一個月也有幾百塊生意。
阿傑自己愛吃,頭腦又動得快,元宵節前,他去台北批發市場買來黑芝麻磨粉,就著小時的記憶,拌入豬油白糖揉成丸,竹篩盤裡滾糯米粉,作的是芝麻元宵,賣的卻是思鄉情懷。那些遷台的外省人,每到年節倍思親的淒涼苦無處訴,能吃口家鄉菜,夢裡回味彷彿回鄉探訪過。那天的元宵一下就賣光,收了一千多元。相比起來,稅捐處每月三百多元的薪水,倒像副業了。晚上兩人把鈔票一百塊一匝捲好收到老皮箱裏,相視而笑再累也值得。
八月六日晚上九點多,彰化市稅捐稽徵處的員工宿舍,數條狹窄的巷弄裡,擠著一間間日本時代留下的舊房舍。稍遠處的另一個街口,一根黑褐木電線桿,椿腳的地基一角空了,些微下傾,木桿傾斜如小兒麻痺一般,長短腳站不直。桿上懸著一個五燭光的小燈泡,一個斗笠帽的燈罩限制住光照的範圍,飛蛾在底下撲著,叭叭鬧得響。昏黃色的光,本就微弱,被飛蟲欺負,更顯得底氣不足。電線桿下,一個木頭釘的板台攤,攤子左面一個蚊帳紗罩住幾個碗公,分別裝著涼拌黃瓜、滷豆干、滷豬腳和豬耳朵等滷味。右邊炭火爐上冒著熱氣。湯鍋分兩路,一邊是大骨熬著濃濃泛油花的高湯,另一邊滾著清水,因為下過麵條和餛飩,水色已是泛白。鍋子前方,釘著寬長板條枱面,一筒竹筷子,三張圓板凳。小沈和老韓兩人坐在攤前,吃著豆干滷菜,一邊等著餛飩湯麵。
瘦瘦的阿傑,生得一雙大手掌,動作流暢有序,似乎生來就吃這行飯的。他左手抓起剛包好的十來朵薄皮大餛飩,逐個下鍋,順手拿大湯勺推著翻滾免得粘黏;右手抓把土白菜、豆芽和兩把麵條,分別塞進兩只長把竹簍篩,浸入熱湯鍋裡,上下抖三兩下讓水均勻穿過麵條和芽菜,竹篩留浸在湯裏。同時拉過兩個大碗,淋上一匙醬油、黒醋、榨菜、蝦皮,並一點高湯調勻。右手拉起竹簍篩子,在鍋邊敲兩下去掉餘水,反手一揚,倒扣在碗裏,豆芽綠菜葉正好蓋在麵團上,因碗裡有湯,麵團入碗不散開亦不成坨。再拿漏勺下鍋推兩下餛飩,就撈起。大餛飩的肉泥薄寬抹在嫩麵皮上,下水易熟。每碗六朵,加一勺大骨高湯添滿至碗沿,灑上白胡椒、幾粒蔥珠,再點上幾滴麻油,就端上桌面。油花在熱湯面上分開又聚合,香氣四溢。
阿傑招呼道:「小沈、老韓,趁熱吃吧。」小沈看著説:「好香!你這手腳真快。」一邊又喚道:「嫂子,妳也一起來吃吧!」阿梅提著水桶到公共水泵去打一桶新水回來,洗碗筷擦桌子。九點多,最後一桌客人已走。她擦擦手,先去看竹床裡熟睡的菱角,把蚊帳掖緊,回來坐下,幫他們三人把杯子添滿五加皮酒。隨口問老韓:「近來如何?何時才要安定下來?」
老韓,湘北人大塊頭,黑膚粗眉銅鈴眼,不必裝也嚇人,常被父母拿來嚇唬夜晚不睡的小孩:「再不乖,警察伯伯會來抓人囉!」這兩年,老韓生活優渥吃喝多了,更顯得油鼻肥肚的。老韓呷口酒,滿嘴塞滿豬頭肉,聲音濃濁的說道:「你現在管屠宰稅那塊?肥缺啊!何必這麼辛苦開這麵攤,你缺錢嗎?」老韓想到昨晚在紅玫瑰酒家的那番對話。
老韓是南投分局小隊長,他知道屠宰廠行規,設有保留基金,每頭豬五塊錢,每月打點上下員警稽徵處查稅員等。但是最大塊的還是私宰豬,屠管員每給一頭病死豬蓋個章,五元直接入袋不用和他人分,是個大肥缺。自古以來公務員的收入都低,要生活得靠外快,而外快來自權力管控下的交換,貪污遂自成一個環環相扣的供應鏈,千年難斷絕。連小沈這種文員都有。然而老韓的外快再多,全丟到脂粉堆裡還不夠。
昨晚彰化分局的小隊長請吃飯,席間有個新識的陪客伍老闆,邀請他們去續攤,小隊長見介紹的任務已達成,找個藉口離去。小沈不好此道,也知道自己官階不同,很識相的告辭。伍老闆操著臺灣腔國語,問老韓:「啊,韓隊長,彰化有熟嘸?哪無,咱們去紅玫瑰,好嘸?」紅玫瑰酒家,老闆娘艶紅,人情熟透,練就一番閲人技術,深諳客人喜好,手下不時有年輕的新貨到,成為彰化區髙價銷金窟。老韓的等級,平時只能遠觀,無緣踏入。伍老闆這一邀約,老韓嘴上推辭,但眯成一線的眼、半開的嘴,直把那迫不急待洩露無遺。一進紅玫瑰,艶紅熱情相迎,身上軟香貼著,嘴上蜜語奉承,把老韓帶到貴賓上房,一邊吩咐水酒一面説:「哎呦,韓老闆!你這麼高強大漢,悍草真好!我一看見你就特別投緣,有對屏東上來的雙胞胎姊妹剛來,我去安排兩個人都留給你啦。」老韓嘴上説:「伍老闆,這怎麼好意思?」微醺泛紅的雙眼卻直直盯著艶紅走過的紅門。伍老闆天生討喜的大嘴,慷慨笑得呵呵,大手揮落:「小意思,別在意!」。一邊趁著等人空檔,端起酒杯跟老韓閒話家常。伍老闆畢竟是用了心思的,三言兩語就把小沈阿傑的身家工作問個大概,又約道明後天如果有空,不妨請阿傑一起出來吃飯見面。這才放那對雙胞胎女孩進門侍候老韓。
老韓想到昨晚,一時恍神,趕緊呷一口五加皮以掩飾臉紅。定神後,椅子拉近阿傑,低聲又道:「你現在有老婆小孩,也該買個房子。想不想賺外快?」阿傑笑笑不接腔。有些事,觀點不同,多說無益。阿傑人斯文,見到人先笑開臉,張口都是叔叔伯伯阿姨大姐的,把道理規定先說清楚,按章辦事,不刁難索求,大原則不放鬆,但小違規,他能通融的,也不會緊咬不放。每到月底,自己的抽屜裡,總有一個黃信封,他心裏有數,不會只有自己有,肯定是上上下下都有打點的。他不擋人財路,但也不積極摻和。幸好有麵攤及老婆小孩做藉口,那每晩一攤又續攤的酒家應酬,他可以推掉。只是每次擺攤都請不到,佈局的主人不免記仇在心,彰化這區的地下市長伍老闆就是一個。
角頭伍仔,從小由外婆帶著,父母是誰,只是一個名字和概念。他天天在街頭混,街頭大哥親過父親。江湖,總是浪來潮去,老大走了,伍仔接手。有了地位,自不願再在街頭動刀舞棍,轉行做生意,洗白升格成為商人伍老闆。其中一條線就是外海走私進來的魚貨,供貨給地方餐廳,魚價賣高,替代過去的保護費,名正言順不違法。既然能賣魚就可以賣肉。大餐廳用肉量大,不願買未蓋章的私宰肉。伍老闆想要穩定貨源,還要低價,才有利潤。那屠宰稅不是小數目,私宰豬肉差價大,利潤可觀,又怎可放過。伍老闆早就想買通個稅稽員養著,透過自己的私宰場,好豬壞豬都蓋上藍印正名,就不怕被查緝。
伍老闆最懂得平時培養關係人脈,商管處警察局稅務局等上下都得打點,每晚擺著不同的飯局酒攤。對他來說,小小公務員,給吃給喝給錢養著,自然得聽話。阿傑,卻怎麼也約不出來。沒一起喝過醉過,讀不透的人,絕不能信任。伍老闆想,是人就有弱點,得找機會怎麼收服這個絆腳石。就叫老韓牽線,先介紹認識,再誘之以利,看如何長期合作。老韓昨晚在酒酣色薰下一口承諾了,現在開口,阿傑卻不回應,有些心虛沒底,兩人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喝著悶酒。
阿梅在旁邊,揮著蕉葉扇趕蚊子,和小沈聊著中央警官學校的事。阿梅悄悄塞了個紅包給小沈。阿傑知道他上學後薪水外快都沒了,還得透過香港捎錢回大陸老家,多少能貼補他一點也好。東方不遠處,天空下,八卦山上,一座二十七米多高的大佛塑身已見雛形,尚未封頂的佛頭大耳,被竹鷹架劃成一格格的明暗,在黑藍夜色中隨風晃著,未上色的眼睛微垂,蒼白中帶著一絲憐憫。十點多,小沈和老韓離去。阿傑把板凳桌子擦乾淨,疊上攤案,拿鏈條穿過綁好。阿梅抱著菱角,阿傑推著竹床回家去。起風了,鷹架竹竿在風裏,大力彈幌著。誰也沒有注意到,遠處,兩股風暴正在成形。
臺灣西南方海面,氣象局顴察員注意到,東沙島外,有一股熱帶性氣旋形成。他在記事本上,依流水序號,寫上「低氣壓81號」。同一時間,在日本南方海面,輕度颱風艾倫,轉著轉著,似乎感應到東沙島邊,81號的存在,朝東南方靠過來。艾倫不停釋放出吸引力,想一親芳澤。81號欲迎還拒,一推一拉間,兩股水氣恨不得能揉融一起,造成所謂的藤原效應。81號低壓,不敵艾倫的吸引力,轉身向北私奔而去,一路上裙裾款擺,還不忘拉挾海上大量水氣當嫁妝,到了八月七日中午,81號已經轉為輕度颱風,由台灣的西南方,斜斜往上衝,要和東北方的艾倫會合,原本該沿著台灣海峽走,可是到了嘉義平原,地勢平坦無阻,是條捷徑。81號遂沿著濁水溪烏溪,順勢登陸。此時,如果沒有中央山脈,81號直衝過境,過了也就沒事,但是被高山擋住,81號翻不過高山,氣急敗壞,盤旋不定,只好先把一路由海上挾帶來的大量水氣卸下,才得瘦身,由中央山脈花蓮一帶,找個缺口鑽出,奔向東北與艾倫會合。那被遺棄的水氣,如棄婦般的不甘不捨,在空中盤旋好一陣子,與地面升起的熱空氣交集碰撞,終於撐不住,放聲痛哭。七日晩上六點多開始,傾盆的雨水如洩洪般,由上灌下,最大的落雨口就在彰化八卦山頂上方,大雨由尚未完成的佛頭頂蓋灌入,直下大肚腩再由蓮花底座落下嘩嘩如瀑布。鷹架在大風中,不停搖擺敲擊著佛像,終至不敵,散架崩潰倒地。
八月七日上午,陸上颱風警報已發佈,阿傑和鄰居互相幫忙,用三夾板把窗戶釘結實。屋頂上原有幾處漏雨,他爬上去舖上淋過柏油的防水帆布,把帆布四角沿邊釘在屋簷上。颱風,他們經歷過多次,這次預報只是輕度颱風,沒什麼可擔心的。他們沒有想到,屋頂不漏,水卻由底下淹上來。到了七日晩上十點半,水來得又凶又急,冲垮溪邊隄岸,漫上街頭、透過門縫、淹上床板。阿傑著急,把餐桌搬上榻榻米,把裝著證件細軟的老皮箱放上桌,再抱著阿梅菱角坐上去壓住,免得桌子漂走,另外儘可能搶救米麵食材往箱籠上堆,至於其他就顧不上了。阿梅一手抱著菱角,一手拉緊皮箱。她的頭斜著已經快碰到天花板,桌腳和堆在榻榻米床上的箱籠,大半泡在水裏,電停水斷,衣服濕透,雖是八月天,身體卻如十一月般透著冷。
這沒命的水,下了一日一夜又一日,直到八月九日傍晚方歇。滾滾洪流,不停沖刷,把道路的地基都掏空。那原已傾斜的電桿,終於撐不住,伊哦一聲直直倒下,麵攤砸爛,整個四散,隨水流走。只剩那條鐡鏈,猶自勾著半邊板凳的兩條木棍,在水流中一下下撞擊著電線桿,像是白髪人老年喪子時捶胸拍地的怨懟,恨電線桿的無情,倒下時如果稍偏一點也就不會造成骨肉分離,讓人無依無靠了。電桿上的燈罩,翻轉斜睨天空,怨蒼天不仁,萬物何辜?又十分不捨天天相伴的鍋瓢桌凳就這樣沒了,張口卻無語半癱在水裏,讓濁黃的水隨浪頭,一口進一口出的灌入喉嚨裡,哽咽漂著。
颱風像隻被遺棄的猛獸,甩頭搖臂大吼大叫,順著烏溪走到分支大肚溪,直直灌入,把整個嘉南平原,橫掃蹂躪。有很多民間養豬戶,利用溪邊沖積沙地種地瓜葉餵豬,以泵打水上來洗豬舍,平日受惠溪水最多,今日受創也最重。大風摧枯拉朽,把豬舍農舍的瓦片鐵皮浪板全掀上天。大水下了整整三天,挾持泥漿石塊樹幹,來勢洶湧,人來不及走避,豬也不敵,帶給台灣,也是彰化歷史上最大的水患。全台二十多萬受災戶,彰化區就佔了十三多萬人。雨停後,大肚溪烏溪上浮流著鐵皮屋頂傢俱樹幹,還有一隻隻白白的豬屍。但更多的死豬卡在豬圏農舍裏。可憐農戶看著成堆死豬,欲哭無淚,一整年的心血,養到都快可以賣了,全部付諸流水,實在不甘。
風災過後,僥倖生存者,忙著收拾殘局,任何堪用不堪用的,都想搶救回來。一個平常偶爾出現的產物鏈,在災後快速形成。眼下,這些大量的死豬,只有餐廳飯店用量大,能快速去化,剩下的再做成肉脯肉鬆,銷到外縣市。伍老闆快速的盤算,這一本萬利的機會,絕不可放過。交待下去,有幾個平常收購破銅爛鐵的貨郎,不顧淹水,在農戶間挨家敲門,他們平常什麼都收,但是今天特別收死豬,一車車的帶走。
八月十日大清早,屠宰廠裏,氣氛凝重,一群人,把廠長辦公室擠得悶不透氣,安靜得貓膩。正規屠宰廠有一定的衞生檢查程序,病豬死豬,是不能收的,以免汚染其他豬肉。平常偶有一兩隻病死豬,捨不得埋,不肖業者會收購私宰私賣,或私下製成肉鬆肉脯。但此次豬隻數量太大,加以天氣炎熱,必須儘快處理,只有公立屠宰廠有足夠流水線和冰庫可以處理。所謂虧錢生意沒人做,只要利益夠大,就是砍頭違法,都有人會做。伍老闆夥同區長里長等,擠在屠宰場這裡,籌謀此事。廠長是在地人,親戚五族都在,社會關係環環相扣,雖然知道不道德,但也不敢得罪黑道,幾經威脅利誘,只好同意。而唯一沒把握的,就是阿傑。沒有蓋過那枚藍色大章,就不能合法賣出去。伍老闆告訴廠長,儘快開始作業,藍印的事,他會處理。也是伍老闆的運氣,颱風造成道路全斷,老韓被困在彰化多留兩天,順便支援彰化分局救災調度。伍老闆找到老韓,趕快想辦法找阿傑出來吃午飯。
日式宿舍內,大雨雖歇,積水未退,阿梅抱著菱角,坐在餐桌上靠著牆打盹,風中雨裡奮鬥了一天一夜,人已累癱。榻榻米上,糊著一層爛泥,床下幾隻鞋子,一上一下,浮沈在水裏,灶台邊,灰燼浮成一大片,鋁鍋在水裡漂來繞去,黏了一身灰燼,隨著水流退去,才在門檻前慢慢著地坐下。阿傑拿掃把積水推出去,拿下沉重的桌子箱籠,忙到近十點才出門,上班前,先繞到巷尾,望著傾倒的電線桿、鏈條和僅存半邊的板凳,一臉茫然。這麵攤每晚相處,就如農戶耕牛一樣,已有感情,一下子沒了,心頭空洞一塊。阿傑打開鎖頭把鐵鏈收了放在車籃裡,牽著單車,一步一步踩著水,要留意水溝洞,又要小心避開漂流物,西裝褲管高捲的雙腿,單薄乏力。
稅捐處辦公室內,淹水方退,一片狼藉。主任說風災屠宰廠休息,今天不用出勤。阿傑叫來工友一起把桌椅公文櫃扶正,著手清理浸水的稅單文書。老韓尋來時,已過正午。飢腸轆轆的阿傑,如蒙救贖。兩人到飯舘裡,阿傑先扒了一碗澆肉湯的白飯,一日一夜未進食的肚皮稍稍暖過來,忽然進得門來的伍老闆,哈哈哈地與老韓「不期而遇」,好客的一定要拼桌一起吃。伍老闆說新認識的朋友,他請客,作主加菜,添了烏骨雞湯、紅燒魚外加兩瓶五加皮。阿傑原本酒量尚可,但三十多小時未眠的緊繃,一下子放鬆,在伍老闆和老韓無意的舉杯中連連喝了幾杯。疲憊和酒力一上來,警覺和腳步一樣虛浮。飯後老韓拉著他一起去洗上海澡。那隨身不離的公事包,似就忘在椅子上。
屠宰廠內,廠長對外宣布因為颱風,屠宰廠需整修內部,休息一星期。鐵門內卻人手雜沓忙碌不息。廠長接過伍老闆送來的稅印及藍色墨水,以飛快的速度滾過隻隻蒼白肉身,隨即分切包裝,頭歸頭、腿歸腿、身歸身。直到凌晨四點多方處理完畢。五點鐘,多輛貨車陸續到場,不到一個小時,所有來得及和來不及凍硬的肉塊,已全數去化。廠長發給參與的員工每人一個厚厚的信封,回家休息。這颱風財,伍老闆大大小小撿回六百多頭豬,實際獲利多少沒人知曉,但是依當時市價估計,至少有一百多萬元。
八月十日下午,太陽高照,空氣如狹窄忙碌的廚房間大屜蒸籠起鍋時蒸騰,地上積水泥漿經烘曬,漫著一股土霉味。阿梅刷洗灶台鍋碗,餵菱角吃了餅乾,把浸水的箱籠搬到屋外,拿出衣服書籍一一攤開曝曬。回到屋內彎腰要再搬出第二個箱籠,忽然一陣暈眩,眼前一黑,軟癱在地。再醒轉,已在醫院病床上。原來鄰居太太被菱角大哭聲引來,趕緊叫來三輪車送醫院,電話搖了好幾處,卻是誰也不見阿傑。阿梅拉過泛灰的薄床單蓋住身邊沉睡的菱角。高雄的外婆及母親,今早打電話來關心風災情況。還好她們不知道自己暈倒的事。人累了弱了傷心了,總先想到母親娘家,搬來彰化兩年多,未能回去過,外婆母親可還好?眼角淚水過腮,如天花板上斑斑水漬。阿傑在澡堂睡了一大覺,到晚上回家才忙著趕到醫院,方知原來阿梅已懷孕卻不自知。他坐在床邊握著阿梅的手,懊悔昨日醉酒不在,懷孕的喜訊,被慚愧自責蓋過無暇雀躍,吶吶的說不出什麼。
八月十一日清晨,阿傑上班前,看不到公事包,想了一遍,才尋到小吃店去拿回來,渾然不知昨晚擦身而過的事件。阿傑到辨公室簽到後,溜去菜市場買魚,經過肉攤,看到滾有藍印的半隻豬身,心中納悶,昨天不是沒屠宰?這隻豬也太小,不到成豬的一半,平常不會宰殺的。再細看,那八角印章右上角有個小缺口,看著像是他的,可滾法卻上下反向,他的習慣是由肩頭斜滾而下,可是這隻卻是由腳向頭滾過。肉攤陳老闆遠遠看他過來早已先閃避,阿傑問不到,便騎車繞到另一個市場去,幾處看下來,心中愈來愈不安。他先回家煮了飯菜魚湯送到醫院。阿梅喝著魚湯,忽然提道:「既然麵攤子沒了,我想回高雄住。」阿傑心中有事,臉沈沈的沒回話,只是小心剔除魚刺,用湯匙一口魚一口菜的餵菱角吃飯。
醫院出來,阿傑直接去找小沈,兩人討論下來,猜得大概狀況。他氣老韓太沒道義,居然設計他。這次私宰的數量看來不少,稅捐處私宰稽查小組,一定會追查。自己的印章蓋過,脫不了干係,就算是報失,追究起來都是刑責。阿傑做過一線管區員警,什麼齷齪的事都見過,如果惹上黒道,一夜失蹤的事件也有可能。亂世之下,人命如螻蟻。自己孤身來臺,沒家人沒背景,即使失蹤也沒人會報案追查,往往不了了之。他心裡發冷,不想加入同流合污都沒辦法,現在應如何自保,全身而退?他必須保護阿梅和菱角,阿傑決定先送她們回高雄再說。
八月十二日上午,空氣還帶著積水的霉味,濕黏炙熱,彰化火車站內,列車一列列進站又出站,汽笛聲吹起的風,穿過柵欄,送來些許陰涼。阿梅身上一襲暗綠緹花旗袍,隨風拍身,一年多前才做的,現在竟鬆垮垮的。阿傑緊咬的牙根,如大難來前的緊繃。阿梅知道有事,卻不敢問。她強作鎮定,堆出一臉回娘家的興奮,像那被風灌得鼓鼓的旗袍,虛張聲勢,深怕一個不慎便洩漏底氣,如逆風吹緊衣服貼身,瘦骨嶙峋原形畢露。平快車上晃得厲害,菱角不敢如往常般撒嬌,緊緊拉住衣角,奄奄地靠在阿梅身上。阿梅本就會暈車再加上懷孕,更是吐得肝膽俱裂,臉色發青眼角泛淚。阿傑順著阿梅的背脊拍著,那一節節突出的骨頭,梗得他心疼。
八月十四日,阿傑獨自搭火車回彰化。八、九個小時的車程,給予時間空間,任他翻來覆去,折騰的想著。阿傑個性本不執著,逃過難的人,求生存是第一本能,沒有自怨自艾的權利。他想透了,既然那個黑心章他蓋不下,無法同流只能閃避,要不請調,要不辭職。還好阿梅的外婆一直很疼他這個外省窮小子,外婆說:「回高雄來,再找工作吧。阿梅懷孕了,我們一起照顧比較好。哪嘸,賣餛飩也可以。你只要肯做,餓不死的。」讓他心底多少有個依靠。
阿傑旋即又掩面失神,真是愧對父親及祖先,那時代,人品慣被以仕農工商來分等,阿傑畢竟是讀書人,傳統思想刻在骨子裏,他雖是小稅員,也是個管人的小仕,好好做,將來也會升官。如果辭職,很難再入公職。一下子由管人的跌至街頭被管的小商攤,情何以堪?但轉念又想,這面子,認識的同袍間,已丟盡了,不認識的人又何妨?再說,已經知道管人的心態法規,不管是管區的或稅局的,都不難應付。火車的曲柄桿,吱嘎崆隆,推著阿傑的心情,在鋼輪和鐵軌間,一上一下磨著碾著。行進間,阿傑的憤慨不甘,慢慢地緩和下來。火車駛近彰化市,他看著遠處八卦山的大佛像,主意已拿定。
八月廿日,農曆七月十五日,彰化街頭搭起長案,中元普渡。街坊鄰居紛紛擺上自家牲品水果紙衣紙錢作醮。八七水災無情,人畜死亡無數,是以宮廟商家及倖存者,心內感恩,相招擴大普渡以超渡亡魂。自過午起,一撥撥人拈香祭拜,神情肅穆,對空喃喃長禱,祈願衆靈魂安息,保佑人間平安。長案遠端,幾個大金爐燒得紅通,熱氣騰騰,白煙遮空。
安靜後巷,日式宿舍裏,阿傑忙著打包,傢具等重物早已分送鄰居同事,剩下衣物書籍裝箱,堆上等著的板台車,拉到火車站托運回高雄。 阿傑隨身只著帶那個老皮箱。老皮箱沈重斑駁,曾經幫阿傑和大哥擋過日本兵的刺刀,避過內戰,跟阿傑過海峽漂流到基隆,是阿傑與家鄕僅存的連繋。皮箱上被刺刀劃過的裂縫泛著黑垢,如能撥開細看,過往的血淚煙硝,歲月磨難,思鄉情愁,已深深沁入皮裡。阿傑總以為苦難過去了,怎麼也沒想到,今天會再次提著老皮箱,由彰化離開猶如逃難。
小沈堅持送阿傑去車站。兩人穿過普渡長案旁,供品上挿滿香枝,紅火點點把七月半烤得更苦熱。兩人快步走過,帶起一絲氣流,金爐中一縷白煙,順著那風,勾上裂縫。小沈説:「我聽說,有份黑函檢舉你跟菜場肉攤,每天強索豬肉不付錢。還好你先辭職,這份黑函沒用上。你的職缺,伍老闆早就安排一個人在等著,你一走他馬上遞補上任。至於那份檢舉私宰的匿名信,我已經透過別人送到私宰稽查小組,不過別抱太大希望。」
回高雄前,阿傑申報印章移失的公文,已經轉到稅局。這次效率奇快,記兩支小過的裁決,不到五天就下來。但是他請調高雄的公文卻沒下文。也是,人浮於事,除非有關係有背景能關説,否則工作上被記過處分的人,沒有單位要用。阿傑由高雄回來,遞上辭呈,主任看他一眼,搖頭嘆息,蓋章批准。
阿傑苦笑道:「 無所謂啦!」心裏不免酸澀,實在很怕逃難的日子。原以為考進稅局,可以在彰化安居直到退休。不想現在又得逃離。他無權無勢的小人物,只想找份穩定工作,過個簡單生活,天下之大,竟無安身立命之處。人生,怎麼就這麼難?
火車站上,進站的、接人的、出站的、送行的,點滴聚散,人聲鬧騰,在開濶的月台上,交織出人生的悲歡。阿傑這裡,只有小沈來送。阿傑揮手告別,轉身進車廂裡。把皮箱放到架子上,還沒站穩,火車就猛地震晃起動,箱子太寬,一晃摔下,砸到腳面,痛得他呲牙裂嘴。皮箱撞地時,震起皮縫裡的白灰及早先的積垢,一下飄起來,彷彿聽得見灰麈飛起來嘶唏的聲音。火車走起,速度漸快。風,由窗戶吹進來,帶入汽笛的聲音、田間的草蚊子、還有輪軌磨擦的鐵銹味。風,在座位間迴圈,繞啊繞著,由另一扇窗轉出去,順帶把白灰積垢也一起帶走。
阿傑乾脆把老皮箱放在膝頭抱著睡,皮面的裂縫,經他長年撫摸,早已不硌手。他把帽子壓下,遮住一臉的疲憊與淚痕。喘口氣,他相信天公會疼憨人的,他還年輕,只要努力必無絶路。想到阿梅和菱角在等著,心安溫暖,那是家,是未來。他坐定,垂頭,打起盹來。
遠處,八卦山下,未完成的大佛,未上色的顏容,隱隱然已有慈悲相。
璜溪文學獎首獎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