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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馬散文】

  有詩為證

如果有人問我,我生平的「本行」是什麼,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詩!』

認識我的人,大概都知道,我的本行其實是科技工程。台中一中初中畢業後,從台北工專到美國的馬開大學到威斯康辛大學,一路所受的訓練,不是機械工程便是核能工程。直到兩年前從美國阿岡國家研究所退休,我所從事的,也一直是科技方面的研究工作。但我自己心裡明白,科技只是我賴以謀生的工具,詩才是我夢寐以求全力以赴的生活內涵。或者用時髦的說法,科技是冷冰冰的硬體,詩才是溫暖並活潑我生命的軟體。作為硬體,科技工作為我提供了溫飽,也給了我觀察事物領悟宇宙生命的知識與智慧。作為軟體的詩則忠實地記錄了我生命中的每一個重要歷程,成為我的印記,像我在〈生命的指紋〉中所說的﹕

繪在我地圖上

這條曲折

迴旋的道路

帶我

來到這裡

每個我記得或淡忘了的城鎮

每位與我擦肩而過或結伴同行的人

路邊一朵小花的眼淚

天上一隻小鳥的歡叫

都深深刻入

我生命的指紋

成了

我的印記

但近來我發現我花在寫詩上面的時間,似乎越來越少了。除了應付詩人工作坊及芝加哥詩人俱樂部(每月一次)及伊利諾州詩人協會(每兩月一次)的聚會,需要提出英文詩作以供批評討論外,更多的時間,我用來親近我的新歡﹕繪畫與雕塑。偶而也寫寫散文或搞搞翻譯。使我漸漸對詩疏淡的潛在原因,我猜是由于詩讀者的日漸稀少,缺乏最低限度的讀者反應與刺激。詩集出版的困難與滯銷不說,連中文報紙副刊也越來越少刊登詩作。不久前紐約一位副刊主編來芝加哥訪問,竟要我多多提供散文稿。向詩人要散文稿,雖然不一定是問道于盲,卻也多少令人感到尷尬沮喪。

在美國華文界,八十年代是詩的黃金時代,至少對我個人來說是如此。陳若曦主編的《遠東時報》副刊、王渝主編的《海洋副刊》以及曹又方主編的《中報》副刊,都大量刊登過我的詩作。特別是陳若曦,她登得快,我也寫得勤。其實為了活潑版面或調劑口味,篇幅短小的詩,應該是編者手中最有用的玩意。我常望著一些副刊版面上的空白興嘆。多浪費!多可惜!

不久前《芝加哥論壇報》的一位專欄作家曾大力讚揚日本報紙用俳句寫社論的美好傳統。說短短幾行勝過千言萬語,還不去說它帶給人們的美感享受。我們的詩人工作坊也因此用新聞評論作為該月份的指定詩題。但我們都心知肚明,要在這個時代把詩搬上報紙,是不可能的事。我曾問一位美國詩友,從前美國報紙也像中文報紙一樣刊載過詩作(老詩人黃伯飛先生便曾拿給我看他早年在一些紐約的報紙如《紐約時報》上發表過的英文詩作),為什麼現在統統不見了蹤影?她說罪魁禍首是一些冒失的自認為新潮的年輕主編們,他們大量刊載一般人看不懂的實驗性的前衛詩,大大地敗壞了讀者們的胃口,終于導致詩被逐出報紙,同社會上的廣大群眾斷了緣。

會不會放棄詩,像許多同輩詩人一樣,改寫散文、小說或乾脆下海做生意?我聽到有聲音在問我。不會。我聽到心中一個堅定的聲音回答。散文、畫、雕塑,這些藝術創作活動,固然也帶給了我許多樂趣與滿足,但在我心底,詩仍是我的根本,我的最愛,我的本行。有詩的日子,充實而美滿,陽光都分外明亮,使我覺得這一天沒白活,不管到底會有多少人讀到我的作品。

我希望,有一天會聽到人們在提起非馬這個名字的時候,說﹕『這個人還可以,有詩為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