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憶離散的文化空間裏歌唱 ——論瘂弦記憶塑像的藝術 / 葉維廉 (2)
文化因為物化商品化的得勢已蕩然無存,所剩下的倫敦彷彿只餘一把代表皇族和虛偽貴族階級的假髮。
而我們中國文化與現代西方文化在一個難以圈定難以看清的空間中相遇時,對我們的文化產生怎樣一種戲劇呢?這是瘂弦另一種時空的跳接,或者應該說,在跳接的回憶的空間中的徘徊,不安,無奈:
在中國街上
夢和月光的吸墨紙
詩人穿燈草絨的衣服
公用電話接不到女媧那裏去
思想走著甲骨文的路
陪繆斯吃鼎中煮熟的小麥
三明治和牛排遂寂寥了
詩人穿燈草絨的衣服
塵埃中黃帝喊
無軌電車使我們的鳳輦銹了
既然有煤氣燈、霓虹燈
我們的老太陽便不再借給我們使用
且回憶和蚩尤的那場鏖戰
且回憶嫘祖美麗的繅絲歌
且回憶詩人不穿燈草絨的衣服
沒有議會也沒有發生過甚麼事情
仲尼也沒有考慮到李耳的版稅
飛機呼嘯著掠過一排煙柳
學潮沖激著剝蝕的宮牆
沒有咖啡,李太白居然能寫詩,且不鬧革命
更甭說燈草絨的衣服
惠特曼的集子竟不從敦煌來
大郵船說四海以外還有四海
地下道的乞兒伸出黑缽
水手和穿得很少的女子調情
以及向左:交通紅燈;向右:交通紅燈
以及詩人穿燈草絨的衣服
金雞納的廣告貼在神農氏的臉上
春天一來就爭論星際旅行
汽笛絞殺工人,民主小冊子
巴士站,律師,電椅
在城門上找不到示眾的首級
伏羲的八卦也沒趕上諾貝爾獎金
曲阜縣的紫柏要作鐵路枕木
要穿就穿燈草絨的衣服
夢和月光的吸墨紙
詩人穿燈草絨的衣服
人家說根本沒有龍這種生物
且陪繆斯吃鼎中煮熟的小麥
且思想走著甲骨文的路
且等待性感電影的散場
且穿燈草絨的衣服
中西文化異質的爭戰,引起的民族文化自信的讓渡:外來文化的中心化,本源文化之被分化、滲透、淡化以至邊緣化,使得詩人在馳騁縱橫於中西文化間之際發出半嘲半愁的語調。像我前面說過的,語調近乎幽默,戲謔和馳騁彷彿超然瀟灑的背後是極其深沉的悲傷與焦慮。
是在這樣一種似自由而非自由的空間裏,在一種似已豁出去一切無所謂而實在極沉痛的語調中,是介乎童話式的跳接與荒誕世界不按理的游離之間,瘂弦推出了他存在主義式的《深淵》。一面承著四十年代杭約赫和陳敬容對現代文明的批判,一方面透過奧他維奧‧百師(octano paz)對著古代廢墟歷史的沉思和沙特的生存哲學,他唱出現代中國生存中的悲愴與無奈:
深 淵
我要生存,除此無他;同時我發現了他的不快。
──沙特
孩子們常在你的髮茨間迷失
春天最初的激流,藏在你荒蕪的瞳孔背後
一部分歲月呼喊著。肉體展開黑夜的節慶。
在有毒的月光中,在血的三角洲,
所有的靈魂蛇立起來,撲向一個垂在十字架上的
憔悴的額頭。
這是荒誕的;在西班牙
人們連一枚下等的婚餅也不投給他!
而我們爲一切服喪。花費一個早晨去摸他的衣角。
後來他的名字便寫在風上,寫在旗上。
後來他便抛給我們
他吃剩下來的生活。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
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歲月,貓臉的歲月
歲月,緊貼在手腕上……
而除了死與這個,
沒有甚麽是一定的。生存是風,生存是打穀場的聲音,
生存是,向她們——愛被人膈肢的——
倒出整個夏季的欲望。
在夜晚床在各處深深陷落。一種走在碎玻璃上
害熱病的光底聲響。一種被逼迫的農具的忙亂的耕作。
一種桃色的肉體之翻譯,一種用吻拼成的
可怖的言語;一種血與血的初識,一種火焰,一種疲倦! 一種猛力推開她的姿態
在夜晚,在那波裏床在各處陷落。
……
下回不知輪到誰;許是教堂鼠,許是天色。
我們是遠遠地告別了久久痛恨的臍帶。
接吻挂在嘴上,宗教印在臉上,
我們背負著各人的棺蓋閒蕩!
而你是風、是鳥、是天色、是沒有出口的河。
是站起來的屍灰,是未埋葬的死。
……
當一些顔面像蜥蜴般變色,激流怎能爲
倒影造像?當他們的眼珠粘在
歷史最黑的那幾頁上!
……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挽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像剩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像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當早晨我挽著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
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
哈里路亞!我仍活著。
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
爲生存而生存,爲看雲而看雲,
厚著臉皮占地球的一部分……
在剛果河邊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沒有人知道它爲何滑得那樣遠,
沒人知道的一輛雪橇停在那裏。
張默在《試論瘂弦的<深淵>》一文說:「《深淵》在過程上,好像波浪似的,一波推著一波向前逼進,但是它不是爆發式的,而是很有層次的,等前面的一波平息之後,後面的一波緊接著趕上」在音樂的翻騰推進上,確是如此。但更重要的,是他介於主觀悲愴無奈與客觀輕佻幽默之間的聲音,和童話式的跳接與彷彿超越情景、瀟灑地進出時空所給他想像的自由。他或許無法改變中國走向文化『深淵』的事實,記憶與書寫,在完成生存歷史印記之後,或許會把我們從囚禁中解放出來。
pound, 『i gather the limbs of osiris』, the new age(dec, 7, 1911), pp. 130-1.
姚一葦:《文學論集》(1974年書評書目社)
《從跨文化網路看現代主義》見我的《解讀現代後現代》(東大,1992)p2-15;《洛夫論》完整版,見《中外文學》卷17,8-9期,1989年1-2月。
《三十年詩》(東大:1987)
《洛夫論》p.15
瘂弦:《中國新詩研究》(洪范:1981)p16
《中國新詩研究》p118
杭約赫,見其《啟示》及《復活的土地》;陳敬容,見《邏輯病者的春天》。比較陳敬容的
多少形象、姿勢、符號、和聲音/我們早已厭倦……/生活在生活裏/工作,吃喝、睡眠,/有所謂而笑,有所謂而哭,/一點都不嫌突兀。
和瘂弦的
去看,去假裝發愁,去聞時間的腐味/我們再也懶於知道,我們是誰。/工作,散步,向壞人致敬,微笑和不朽。//為生存而生存,為看雲而看雲……
百師的《一九四八在廢墟中的頌讚》第一次由孟白蘭(即馬朗)譯出,登在1956年4月18日香港的《文藝新潮》第二期上。我們看到「深淵」回響著百斯這樣的句子
去看,去摸每一個日子可愛的形象
……..
最後失去了動作,沒有出口的河流
一個不霑光的太陽下的血液三角洲
…….
歲月,圓臉的歲月
歲月…..
張默:《飛騰的象徵》(水芙蓉出版社,1983)p1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