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民歌 吳鈞堯
客廳,作為居家中心,吃飯在這兒、看電視、待客,或者爭執也是。作為一個居住單位的帶頭老大,如同佛要金裝,在貧脊的老家時代,父母依然擠出錢,給二十坪的小公寓一個像樣的客廳。重點在一整面的酒櫃。金馬自衛隊、大砲造型酒,以及少數洋酒,這屬八○年代,許多人家的共同擺設。
客廳,除了客人來去,本身也來來去去的。酒櫃外,有佈置百科全書,有購買讓遠景出版沈登恩賠錢負債的諾貝爾全集,有的人家擺一具虎頭、鑲一對象牙,最近趨勢是鑲崁一面緬甸或非洲進口的大理石。我在外甥、姪子,以及許多戶鄰居家裡,見證了這石頭,切割成三片厚的起司,不融化,在牆上呈現山、漾現水。
我們與石頭面對面,議論紛紛;那是黃山、張家界,那是大黑熊跑進了北極之地、這像一盤仙桃,底下有火燒烤。父母家的酒櫃沒有這些想像,只有酒。忘了這一瓶,去年取出看過,探看出廠日期,「哇,二十一年。」那麼去年,就該是,「哇,二十年了……」
酒,隔一面玻璃,站著、待著、被擺置著,沒有因為這一層隔閡,時間截然二分,跟我們一起老去。酒櫃上是木製櫃子,兩兩一對,頗有開門大吉、歡迎光臨的意思,但位置高,我在一回打掃時,才移來一張略鏽的四腳鐵椅,蹬上去打開,看看裡頭老成甚麼樣子。
找到政府致贈給爺爺的茶具組,《飄》、《塊肉餘生錄》等書籍不僅在,且末頁署名,並畫押完成閱讀的時間。最吸睛的是一本弦民歌,孤單地與幾本小說擠在一起,我再蹬得高一些,不只一本,而是好多本。我把還唱歌的年代,一冊一冊的,都攤在客廳裡。「束之高閣」就這意思了,把不用、不必須,但作廢隱隱可惜者,放進看不到的地方去。
出土的文物,「弦」字凸顯:《弦—民歌精選創新版》、《弦—現代民歌專輯革新版》,當我習慣性翻閱版權頁,才想到我在購置時,它們都因為那個「弦」字而具統一感,而今閱歷了些、也老了一點,才發覺那是兩本不同歌集,前者一品文化出版,後者掛名大千出版事業公司,一九八三年左右發行,而且都跟「楊弦」「沒有關係」。
楊弦,台灣民歌的啟蒙者之一,一九七五年六月六日,於台北中山堂舉辦演唱會,前半場英文歌曲演唱、後半場以余光中新詩譜曲,收錄編排而為《中國現代民歌集》,成為楊弦第一張專輯,也是第一張公認被稱作「民歌」的專輯,發行不久就熱賣數萬張。
漢武帝設樂府掌管俗民音樂,曾令司馬相如等採集民歌、創作民歌,留下中國古典音樂《樂府》。《樂府》之前的歌集首推春秋時代《詩經》,民歌推動者朱介英提到,「文人涉入歌謠文學以後,詞與曲逐漸分家,為後人開創出詩、歌、賦、詞等文人文學的道路」,七○年代初,讓余光中、楊弦詞曲合一的關鍵是台灣退出聯合國、蔣介石過世,盟友變敵軍、內與外都孤絕,這當下,一昧向西看、將自己貶抑為「開發中國家」,文化的根柢在移位,加以當時歌曲多風花雪月,楊弦融合中國傳統藝術、美國民謠與鄉村歌曲,注入歌曲活力。其後,李雙澤領銜論戰「中國現代民歌」,與胡德夫、楊弦等,登高一呼「唱自己的歌」,而非極西之音或者極東之樂,從青年出發,進入了校園民歌時代。我購得的《弦》出自這時期,兩家出版品都標榜「正字標記」,有附上「吉他合弦、指法與伴奏節拍」、有向讀者邀約詞曲創作,徵稿欄寫著:「朋友,侯德健曾經唱過『把自己唱出來』,不錯,把自己唱出來,聽了這麼久的民歌,你是否也有創作歌曲的慾望呢?」
兩家不「弦」的出版品都標榜「弦」,有遵奉楊弦的意思?也可能「弦」字本身,與音樂、歌曲劃上等式,我作為一個國中生、高中生,不是很了解七○年代民族與國家背景,而是懵懂的跟隨者,搖旗吶喊的資質都沒有,而是唱、唱、跟著唱。歌唱本身又漸漸與歌曲起源的初衷有了隔閡,在集會上、聯誼上,唱當時的〈鄉愁四韻〉、〈龍的傳人〉、〈出塞曲〉,乃至後頭的〈鹿港小鎮〉、〈讓我與你相遇〉,又落入音韻與歌喉之美,以及附加的、吸引了哪些異性注意。
我等小輩,揹起吉他,在八○年代時興的忠孝西路「分貝表」前、台北車站哪一個大字下集合,前往大湖公園、十分寮瀑布等,在用荷爾蒙圍起的圈圈中,很容易地,把家國大事唱成情歌。
吉他的弦有幾根,我壓根兒都忘了,但學人家攢錢買一把,參加吉他社團,於撩撥時發現,怎麼按最後一根弦如此吃力?與其他男同學比對,才驚覺自己的手指奇短,讓無名指、小指延伸到八荒九垓處,依然無法扣住弦,心頭有氣,所有彈奏都成了氣音。
清純的民歌無法對應商業社會需求。台灣經濟起飛,民歌在情感的渠道上不足為大眾抒發,退為流行的外環,解嚴後、兩岸開放觀光後、報禁黨禁解除後、民智漸開後;許多的「後」,都是新時代,我也到了服兵役、進大學的年歲,「弦民歌」被堆往酒櫃上,高粱酒的出廠日期不變、出版品以及李雙澤、胡德夫、楊弦引領風潮的時間也不會改,一切只會更老。
打掃在抹淨灰塵,還有一層是對自己的出土,放得低或高、被玻璃或不透明的木櫃隔開,有幸挖出時,都在時間的平台上。好久沒唱歌了,且視唱歌如畏途,難怪要把「弦民歌」堆在高處。我們對看都感到無辜,妙的是,會唱的歌很快就能溫習回來,只是當我放聲而去,音線都粗了。
我還唱歌的那些年,十八歲以前愛騎單車、考上駕照後改騎機車,邊騎邊唱,真像馳騁草原,與孤單競速。國中時,我心儀住五股的陳姓女孩,她的一對虎牙、她的蒼白柔弱,讓我單戀七八載,直到有一次,我在三重大同南路等公車,偏頭看望公車來了沒,竟見久邀但未赴約的女孩,挽著一個比她還矮的男孩;趿拖鞋、穿尺八褲,單薄的臉色下巴挺鬍渣,有一雙善於說話的唇、跟一壓就要塌陷的肩膀。
我喜歡的女孩,有她自個兒喜歡的男孩版型,而我永遠無法成為那一款。我們認出彼此。女孩面容小赧,好像在說,是啦是啦,這正是為什麼,我老是不邀你、而你邀我,我也總是不會到的原因。
我不知曉是否大同路口一遇,讓我慢慢禁口,不再唱歌。有一年宇文正、駱以軍、蔡逸君、何致和、鍾文音等邀約東區唱歌,宇文正唱功一流常在藝文場表演,何致和酷似姜育恆、蔡逸君音線滄桑最宜詮釋閩南語,我在駱以軍伴同壯膽下,勉強唱了幾句〈拜訪春天〉。我曾嘗試把歌唱回來,我服役時當班長,整練隊伍時,不是都還要起音,帶領班兵唱軍歌的嗎?我從帶動唱歌,變成被動唱歌,我能唱、愛唱的歌,去了哪裡?
客廳,家人、客人與我,都來來去去的。尤其搬離老家以後,我也像個客人,待上一段時間,便得回家。倒是有些抽屜與櫃子,為我堅持留守,如同這幾本弦歌簿。歌,衣裳一般,尺寸與嗓音不符,與腰圍差距更大,現在穿上都緊了。我抹淨歌本的灰塵,清清楚楚地,讓一個高中生與我比肩坐;該找一個時候,讓他教我唱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