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森林幽黑、深邃而美麗,
但我已允諾趕赴其他的約會。
睡前還有許多里的路要趕,
睡前還有許多里的路要趕。
─ 佛洛斯特:〈雪夜停林畔〉
1
景紅入殮那一天,思清也來了。似乎是儀式進行到一半時,她的身影才模糊的出現。又好像――景鴻有那種感覺――她早就來了,只是混在人堆裏,他沒看見,但是他感覺得到。景鴻隔著層層人群望著,思清穿了一身淺灰色的套裝,白襯衣,細黑條的女用領帶在灰白兩淺色中特別突出。襯衫是絲質有點兒發亮的那種,他隔得老遠,看不到也猜得到,絕不便宜,上好的歐洲舶來品,一流的剪裁。
她現在裝扮得像個大公司的高級女主管――而實際上她也是。
廳裏的冷氣不夠強,該加冷媒了?還是本來冷氣機的噸數就不足?景紅的遺體會不會在這幾小時裏發臭?他從小就喜歡這個文靜的小妹妹,幽柔得像條小細尾魚,在清靜的魚缸裏悠緩的游呀游,游得慢,就怕撞上魚缸,傷了那條細軟的脊骨。景紅的名字唸法和他一樣,這多少年來朋友都分不清楚誰是誰――母親取的名字?父親當時曾抗議說以後會不方便。當然,這種抗議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
然而,母親為什麼要把兩個孩子的名字取得一樣呢?她的疏忽?她的固執?現在景紅死了,另一個景鴻卻還存在,難道是冥冥中有一種力量導引母親有這種先見之明?還是,她天生就缺少文字感和藝術感,隨口報了個名字上去?
景鳳在大門口伸著手來回移動,張羅著什麼。景鳳比他只小十一個半月,長得虎背熊腰,說起話來每個字清清楚楚,中氣十足,外八字走路,每天從早忙到晚從來也不說累,張牙舞爪的像隻鬥雞,隨時準備打拚。以前念初中時,他還想過,要是把她空投到大寨或青海勞改營去改造兩年,可能對她有好處。
景鳳的男人塊頭大,長得豬頭豬腦,精力充沛絕不遜於她。這兩個人是天作之合,結婚四年連下三個男孩。那男的後來單身跑到美國去闖天下,洋文說不了幾句,但是不到兩年就由跑堂變成老闆。景鳳在臺中的房子已經賣定,白事辦完後不久就要回臺中簽約,然後帶三個令人生厭的小東西去美利堅合眾國,投奔她那個豬頭豬腦的丈夫。
許多人都說景鳳和母親是一個模子壓出來的,母親是大號,景鳳青出於藍,是特大號。
就是父親不一樣,但是老人這一生也只是臺電的技術工人。中風後退下來時連領班都沒做到。
人來得不算多,大多是年輕人,景紅的同學或伺事。景紅生性內向寡言,又有點兒怪癖,人緣不可能太好。他們來是因為她死了,冰冷僵硬的躺在那裏,就算以前從來沒注意到她的存在,現在就更沒有那種感覺了。來行一次禮,總算盡到朋友的情份。
排隊過去行禮的人彎曲成一個有趣的大問號,句點就是在遺像前鞠躬的人,似是在問:為什麼?為什麼是妳?
放大的照片很清楚,底片修得真好,景紅羸弱的瘦臉豐潤了不少。只是,四周的黃白色菊花插置得俗氣,花圈、照片和案桌後面是棺架,孤零零的靜放在藍色布幕後,景紅會很寂寞――但是,她生前不也是個寂寞的女孩嗎?
到底,景紅是他的親妹妹,才二十七歲,花樣的年華,一個要好的男友都沒有,身體裏有許多癌細胞――為什麼?為什麼?
氤氳的燭香,大問號擠擠攘攘,年輕的女孩們在隊伍中用手帕擦眼角!有一、兩個跪在靈前不停地啜泣,被人扶起後,失魂落魄的離去,也忘了向站在靈旁的親屬和他行禮,他們還是向離去的人深深一鞠躬。
母親坐在前排,卻沒要父親坐在旁邊。她說他中了風的身體不好,坐不久,坐久了會露出怪相,臉有些扭曲,話也說不清楚。父親曾向母親溫和而嘮叨的抗議,希望和她坐在一起。當然,這種抗議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她好面子,自他中風歪了臉以後,就不願他再以家庭代表的姿態出現。
父親有自知之明――臉歪了,他的腦子還是清楚的。父親從不堅持什麼。只是,景紅是他的女兒,他唯一憐愛的小女兒,這是他最後一個機會接近景紅的靈柩,表達一個父親的愛心和感念。而這個小小的願望也被母親否決掉。
景鴻的眼睛有點澀,那不是為了辦白事的忙碌,白事已被母親和四姨一把抓,她們能幹,不會,也不需要別人插手。他眼睛澀是因為昨夜一夜未閤眼,想到景紅,又聯想到思清和他之間的事,那些枝蔓盤纏,剪不斷而理卻不亂錯綜的情緒。
上升的室溫和嗡嗡的人語聲,令他昏沈欲睡。有時,在人們移動的間隙,他看到父親默然坐在後面靠牆那排椅子上。景鳳退下來陪他坐的時候,有些人過去和他說說話;景鳳離座回來答禮的時候,他孤零零的坐在那裏,倚著那根拐杖,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白髮送黑髮,本來,任何表情都是多餘的。
初三開始發育那年,他長得比父親高以後,就不記得父親臉上有過什麼表情。想想,也有十多年了。
思清走過去欠身和父親說話,老人昂著頭,費力的拄著拐杖想站起來,她向他說了什麼,他又退坐下去。老人依然仰首,嘴似是在動,想說什麼,又似是那張歪臉給他一種錯覺,以為他在說話――吃力而緩慢的說。人群的移動遮住了思清和老人。不管怎麼樣,他看到老人眼睛流露出的欣悅與興奮。
這樣一個哀痛的場合,心思應是全在葬禮上,應該想不到其他的喜怒哀樂。夏日混沌慵懶的光由窗外溢進來,思清背著光,柔和而略帶金黃的長髮細細流下。
但是,他知道,他愛她,也還在隱隱的恨她――想用景紅的葬禮岔開這種意念,但是他做不到。看到思清,那些流蕩在景紅身體裏的癌細胞就移進他的體內,一吋一吋的吞嚼著他,撕咬著他的心。
小馨沒來。思清會安排,這種場合,她不會帶小馨來的,他想也可以想得到。那麼,小馨是留在思清的公寓裏?還是由余肇嘉陪著她?說不定還有余肇嘉的女兒佳佳。如果沒記錯,她們兩個都是四歲半,正好可以作伴玩在一塊兒。他見過余肇嘉的女兒一面。那次同班的老同學聚會,余肇嘉事忙不能來,在余公司作事的許二爺把佳佳帶來。許以前在班上挺風光的,所以才有「二爺」這種外號。現在他真是成了二爺――大爺就是他的主子余肇嘉。那批同學背後都在說許是余肇嘉的奴才,他並不清楚這些,也沒心思去注意。但是那天許二爺對佳佳的卑躬態度證明了這一點。
那個小女孩是他見過最漂亮最可愛的,比小馨要好看得多。那種你看過就不會忘記的。
余肇嘉才三十二歲,什麼都有了。當然,他也失去了一些,那又有什麼關係呢?得到思清,他還是贏家!
佳佳現在應是和余肇嘉分居的太太同住,等到離婚手續辦妥,余肇嘉會把她帶去同住,雇個傭人照顧她。
然後,思清和小馨也會搬進去……
「景鴻。」思清向遺像行完了禮,走到他面前畏懼的叫了一聲。母親這時候由景鳳陪著去洗手間,他曾注意到,思清是插了隊提前匆匆行的禮,為的是躲開母親。她們婆媳倆一向處得並不糟――思清會應付人。只是,那件事爆發以後,母親總是護著兒子的。
「景鴻,我實在難過,景紅那麼年輕……。我聽到消息就一直想和你聯絡。」他們倆互相望著,思清祈求的眼光,希望他把話接下去。他心裏很亂,此刻,愛恨交織的此刻,他決定把眼光移向排著大問號的人堆。那些年輕的人,一個接一個,大熱天穿戴得整整齊齊,而肅穆憂戚的面容後面,誰又知道蘊藏了多少七情六慾的祕密呢?
「我想打電話給你,幾次拿起聽筒,又放下去。」她近似哀求的說道。
無言最是令人難堪,她見他不語,自己頭也低了下去。「我沒帶小馨來,你隨時打電話給我,我會帶她去看你,我一定會的。」
他看到她眼裏的淚水,淡淡的膚色,飄過面前淺藍的輕煙,有供奉的香那種特有的,似有若無的味道。從小以來,每次聞到它都帶給他一種神祕而欣慰的感覺。眼前這個美麗端莊的少婦,四個月前還是他的妻子,小馨的媽媽。現在,她是余肇嘉的情人――或是他的情婦。
他深深一鞠躬,示意禮已回,她可以走了。思清這才無可奈何的向他答禮。
這樣混亂和危機四伏的時刻,她居然是那麼優雅和穩定――余肇嘉未來的女人,余董事長夫人,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工學院出身余博士的夫人!
爐裏的香越插越多――插花托座上星羅棋布的鋼針。景鳳有一陣子醉心花道,從來也沒插得好看過。她的心太浮,事業心重,不是插花的女人。小時候,景鴻喜歡陪著景紅靜靜的玩「大富翁」,兩個人關著臥室的門玩,就怕景鳳插進來。只要景鳳一加入,贏家一定是她。景鳳說她早晚會變成大富翁,才不會像父親那樣在貧窮線上掙扎一輩子!景紅護著父親,為這些話和景鳳吵架。吵不過景鳳,兩眼哭得紅腫,咬著嘴脣說以後她長大了也要變成大富翁,好好的孝敬父親。
而景紅沒有機會了,她冰冷而寂寞的躺在那裏。幾個小時以後,潮濕厚重的黃泥會把她和他們永遠隔絕。
冷氣不知在什麼時侯增強,屋內是個陰暗憂戚的世界。窗外,漫天漫地的烈陽與強光。夏日才剛剛開始,它的強烈、光亮、亢奮、焦躁與粗暴,已以雷霆萬鈞之勢呼嘯而來。而曾是夏日憂慮甜美的回憶,亦如緩緩滑曳過的小溪,曲折蜿蜒的由這頭流到那頭,溫馨、祥和而可愛。如今回想起來,卻根根刺痛他的心,想拔都找不出。
只因,情深恨更深!
以上是夏祖焯(夏烈)獲1994國家文藝獎之長篇小說《夏獵》(聯合文學出版)之第一段,供做參考。
===========================================================
夏獵 ‧夏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