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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白先勇的意識流 吳鈞堯

我跟白先勇親密,但也不親密,因為親的是書,人則見過幾回,但始終書與人殊途。有一回在《聯合報》文學獎頒獎典禮後,幾名高中生圍著白老師說話,我遠遠站在外圍,欲言而未言,比高中生更像高中生。白老師臉頰豐腴,膚色紅潤,像極了傳統年畫裡,走出來的垂髫孩童,有著兩抹的腮紅。

我沒有因為無法親近而失望,一本書所能說的,往往比作家本人,更能說得完滿。

白先勇《臺北人》,是我重要的啟蒙讀本,我透過它接觸現代主義,揣摩失根、虛無以及徬徨。時約八○年代,國的未來、家的未來,以及人的,都濛濛如霧,作家對於書寫的意義是植於現實,但又超越現實,他提出了怎麼觀看當下,也預言了往後的十年、二十年。《臺北人》多數篇章完成於七○年代,他所寫的時空已經消失了,但彰顯的人情,依然讓人動情。

年輕時讀《臺北人》,留痕最深的自然是〈遊園驚夢〉。錢夫人是崑曲好手,年近花甲的錢鵬志為了聽戲而娶她。錢過世後,家道中落,錢夫人北上參加竇夫人的宴席,被一群朋友拱著唱崑曲。歡場與官場,都一樣炎涼,錢夫人甚麼事情都卡住了,關於打扮、嗓子與應對。人的一張嘴皮子雖是肉做的,不經常練習,依然會生鏽。

白先勇用了「意識流」與「拼貼」技巧,寫錢夫人的心怎麼卡著了,硬是搬移時,又發現它們的鏽蝕。卡住、搬移,再卡住、又搬移,是我重讀〈遊園驚夢〉的體會。使用「意識流」時,常看到幾個場景交換使用,凸顯一個人的內在真實,並讓失序的語言有了枝幹,不至於因為意識過度流動、畫面快速切換,而讓語言成為囈語。意識流用在寫作上,考驗著作家怎麼「流」,以及「留」甚麼。

這招數看似易使,年輕的我拿它寫小說,也曾用在散文中。調用時,難免醺醺然,以為掌握了文學心法,卻是繞著心的毛邊。因為要繞進核心,更必須用情,而一般人常在施展招數時,被形式上的招數給掌握了,成為「有形無神」的模仿者。

白老師〈金大班的最後一夜〉曾改編為電影,去年底,〈一把青〉則改編為三十集的連續劇,再引起了讀者、影迷,對小說原著的興趣。小說的主述者是秦偉成的妻子「秦師娘」,看著女主角朱青怎麼嫁與空官郭軫、丈夫殉國之後她的哀痛,最大的轉折是到了台北,朱青由青澀內向變得婀娜風騷,得了「賽白光」綽號。對朱青的改變,小說大量留白,但我看到了時代、看到了存在,它們是兩枝無可商量的筆,一點一捺間,我們就活得不一樣了。不寫哀傷的哀傷,常常更顯悲傷。

重讀《臺北人》,才發現被年輕的我放大好幾倍的「意識流」,只是微小的環節。一般都認為《臺北人》是白先勇回顧舊中國的作品,但我發覺,它與當下的本土回歸潮流並沒有差別,都在叩問,家在哪裡?

《聯合文學》於二○一四年一月,製作「白先勇和《孽子》」專題,我於記者會上,再見到白老師。我也排在隊伍中,手捧雜誌,等待簽名。這好像追星哪,實在感到難為情,但當我一步一步走向白老師,又覺得我這樣的難為情,又何其誠懇。這更是我的一種「意識流」,搬移著我的文學啟蒙。

 

 

美國《世界日報》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