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個人: 從《呼嘯山莊》談起
/ 范瑋麗 (Weili Fan)
首先感謝曉蘭給我這樣一個機會與大家分享我的讀書經歷。最初曉蘭提出這個建議時我很猶豫,因為我知道來這個平台講座的都是各個領域的專家、學者,而我只是個普通讀者,自愧没有资格。感謝曉蘭的耐心,讓我意識到我的讀書經歷也許值得分享:畢竟我來自大陸,親歷過文革,上山下鄉,文革後的第一屆高考以及後來的天翻地覆的變化;對於大部分台灣朋友來說,這種經歷或許是陌生的。
- 我與《呼嘯山莊》(台灣譯作《咆哮山莊》)結緣
初讀英文版《呼嘯山莊》是四十五年前了——確切的說是1979與1980年辭舊迎新的除夕夜,當年我們教學樓十點關閉,宿舍樓十一點熄燈。而我沈浸於艾米莉· 勃蘭特的《呼嘯山莊》,不忍放下。於是我偷偷躲在了教室里,待教學樓鎖閉之後,我則得以通宵達旦地在艾米莉筆下的呼嘯山莊暢遊,為主人公的愛情與復仇的悲劇故事唏噓不已。從此愛上了勃朗特姐妹的作品,也愛上了英語,不再為高考選擇了英語而懊悔。
至於為什麼高考沒有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還要從“文革” 談起。1977年 大陸恢復因“文革”停止了10年的高考。一時間,積壓了十年的中學畢業生的大學夢想被燃起,人人摩拳擦掌,各種補習班應運而生,中學的舊課本變成了求之不得的寶物,甚至廢品回收站的故紙堆都成了考生的淘寶之地。當時我已下鄉,每天與農民共同勞作,“面朝黃土背朝天”;高考恢復給了我希望,第一目標就是早日離開農村。因為突擊文科課程感覺更有把握,就選擇了英語科目。但一旦考進大學,我又開始為永別了自己最喜歡的數學而後悔,直到我讀了勃朗特姐妹的《簡·愛》和《呼嘯山莊》。不僅深深的被小說主人公的故事打動,也第一次感受到了英語語言之美以及語言的強大力量。我當然相信中文也有中文的優美和力量,但遺憾的是我沒有受到過中文的系統教育;我讀書的年代橫跨“文革”,我們根本沒有學習過古漢語,沒有背誦過唐詩宋詞,沒有讀過中國的經典文學。我們天天背誦的是毛主席語錄,《老三篇》;我們的寫作不是堆砌辭藻的歌功頌德,就是火藥味十足的批判文章。所以在我的學生時代,我不曾領略過中國語言文學的博大精深和它的美。
我因為《呼嘯山莊》愛上了英語;許多年之後,我又結識了以翻譯《呼嘯山莊》聞名的翻譯家楊苡。我倆性情相投,相談甚歡,從此發展了忘年交情誼。楊先生翻譯的《呼嘯山莊》在大陸一版再版,成為經典文學中經久不衰的暢銷書。
《呼嘯山莊》流傳最早的國語譯本當屬梁實秋先生1940年代在國立編譯館翻譯的《咆哮山莊》。Wuthering一詞為北約克方言,形容曠野呼嘯的疾風。“咆哮”更是對人的形容,雖然與希刺克利夫乖戾的性格和暴虐行為相吻合,但他原本並不是山莊的主人。楊苡翻譯該書時就感覺“咆哮”不合適,一直在反覆琢磨書名的翻譯,直到一個風雨交加的冬夜,狂風一陣陣呼嘯而過,雨點啪啪啪的敲打著窗玻璃,而窗外剛好是一片荒涼的花園,楊苡感覺似乎是凱瑟琳在拍打窗戶,哭喊著“讓我進來,讓我進來”——這是書中多次出現的景象。楊苡口中不斷唸著Wuthering,伴著窗外呼嘯而過的疾風,“呼嘯”一詞便從天而降。
2019年9月,我在老人百歲生日前夕去南京看望楊苡。譯林出版社為紀念楊苡百歲華誕印製了1200 本16開本的漆布燙金典藏本。老人送我一本,還一筆一畫的為我寫了題詞。我當即就對書的精美製作讚不絕口,表示應該送一本給勃朗特博物館收藏。
然而,一場席捲全球的瘟疫,蕭條了經濟、癱瘓了旅行、奪走了千百萬人的生命——其中也包括大陸清零政策一夜之間廢除之後感染新冠的世紀老人楊苡 (2023/01/27)。
我直到2023年夏才終於將書送至位於英格蘭北部西約克郡的勃朗特博物館(Bronte Parsonage Museum),完成了我對楊苡老人的承諾。
- 我們為什麼需要讀文學 (經典文學)
大陸學者陳樂民先生曾說過:一個沒有文學的民族很可能是弱智的。
簡言之,文學是我們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糧。
經典文學一大特點是它永恆的相關性。它超越時代,超越國界,可以引起不同時代讀者的共鳴。同時,它高超的文學技巧也是必不可少的。不然,敘事乏味、語言枯燥,也就不會吸引讀者,更不會代代相傳,經久不衰。因為經典文學的永恆主題,使作品中人物的經歷與命運和不同時代的人們的經歷緊密關聯,為一代又一代的讀者提供了對人性及人類經驗的洞見與啟示。而當我們重溫這些故事時,我們不僅依然喜歡它的敘述,而且隨著我們自己人生閱歷的豐富與認知的提高,還會對同一本書產生新的、更深刻的理解或欣賞。
一部經典文學作品,不僅能生動的捕捉到作者所描繪的時代氣息與精髓,又能以其普遍的人類經驗打動後世的讀者。
我們還是以《呼嘯山莊》為例,它的愛恨情仇的主題,當然是文學的永恆主題。英國作家毛姆把該書推崇為世界十大小說之一。他說 “我不知道還有哪一部小說其中愛情的痛苦、迷戀、殘酷、執著,是如此令人吃驚地描述出來。”
同時,《呼嘯山莊》的敘事巧妙,故事套故事(Frame narrative):小說的第一敘述者是來自倫敦的房客洛克烏德,他以自己的好奇與觀察引領讀者走進呼嘯山莊;他的好奇與故事發展的懸念也同樣撩撥著讀者的好奇。而故事的主線則是管家婆耐莉向洛克烏德講述的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的愛情、背叛與復仇的故事。
我想舉一個小例子來展示《呼嘯山莊》的語言。
先介紹一下對話背景: 凱瑟琳同希刺克厲夫有一次在曠野瘋玩,作到了畫眉田莊;凱瑟琳的腳踝被田莊的狗咬傷,田莊主人林惇夫婦將凱瑟琳留下養傷。凱瑟琳一住就是五週。期間林惇家井然有序,禮數周全的生活與呼嘯山莊沒有父母,自由放任的日子形成了鮮明對比,凱瑟琳的野性收斂了許多,並對相貌清秀,舉止文雅的小林惇產生了好感。他不僅與Heathcliff 的野性、豪放形成鮮明對比,而且家境優渥。雖然凱瑟琳與希刺克厲夫從小青梅竹馬,但在父親死後,繼承了呼嘯山莊的哥哥把他多年嫉妒父親對這個養子的關愛轉化成了對希刺克厲夫的迫害,把他貶為僕人,盡做髒活累活,禁止他接觸凱瑟琳。凱瑟琳覺得如果嫁給已經淪為僕人的希刺克厲夫,就會降低她自己的身份,但她又預感到嫁給林惇可能是個錯誤。凱瑟琳接受了林惇的求婚之後,內心很矛盾,於是向耐莉傾吐了自己的心聲。
她說:“My love for Linton is like the foliage in the woods: time will change it, I'm well aware, as winter changes the trees. My love for Heathcliff resembles the eternal rocks beneath: a source of little visible delight, but necessary. Nelly, I am Heathcliff! He's always, always in my mind: not as a pleasure, any more than I am always a pleasure to myself, but as my own being.”
她把對林惇的愛比做樹林裡的葉子,時間會變化葉子,如冬天改變樹木;而他對希刺克厲夫的愛,如地下的岩石,雖未必賞心悅目,確是必要的,永恆的。凱瑟琳向耐莉坦白她對兩個男人的不同愛情,以極其簡明的語言,精準地描述了這兩種愛的區別。
不幸的是,這段對話被希刺克厲夫聽到了。那是一個雷鳴電閃、風雨交加的夜晚,性格倔強的希刺克厲夫就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出走了,從此無影無蹤。希刺克厲夫出走後,凱瑟琳在風雨中苦苦尋覓呼喚,隨後大病一場。
三年後,希刺克厲夫回歸,且變得富有,從此開始實施他的復仇計畫。凱瑟琳再次重病。這是他趁林惇外出,潛入畫眉田莊,私會凱瑟琳對她說的話:
“I have not broken your heart- you have broken it; and in breaking it, you have broken mine.”
簡短的一句話,連續用了三個 “broken” 和一個“breaking”,生硬的發音,折射出心中的硬傷。這句話的邏輯也耐人尋味:通常被拋棄的戀人往往因為被拋棄而心碎,但希刺克厲夫卻是因為凱瑟琳背叛了她自己的真情,致使希刺克厲夫出走而傷心欲絕,是凱瑟琳的痛苦心碎轉而令希刺克厲夫心碎。
弗吉尼亞·伍爾夫曾經寫過一篇評論,比較《簡·愛》與《呼啸山庄》。她認為,夏洛特用飽含激情與雄辯的筆觸,寫“我愛,我恨,我痛苦”;但簡的愛和恨、痛苦和渴望雖然鮮明強烈,卻沒有超出常人的經驗。而《呼啸山庄》裡沒有“我”;或者說艾米莉儘管借助人物之口表達了“我愛、我恨”,她所指的卻是“我們” 和“全人類” 面對 “你們” 和“永恆的力量”。《呼啸山庄》裡的“愛”,是超越人類經驗的愛。驅使艾米莉創作的不是她個人的痛苦和傷害。她放眼望去,看到的是一個四分五裂,一片混亂的外部世界,她感到內心有一股強大的力量驅使她要以一本書把這個分裂混亂的世界整合統一。所以《呼啸山庄》裡的愛,不是簡單的男女之情,不是客廳廚房、花前月下的愛;它是一種超越現實、堅不可摧的永恆力量,凌駕於生死之上。所以凱瑟琳把她與希刺克厲夫的愛比做地下的岩石,她進而表示,如果一切都毀滅了,而他 還存在,那麼她也存在;如果一切都存在,而他毀滅了,那麼這個宇宙就對她毫無意義了。只有在死亡面前,她才看到一種無論是人間還是地獄都無法打破的寧靜,感受到無盡無影的來世的保障——那是他們進入了永恆:在那裡生命是無限的,愛是共情的,歡樂是豐富的。
艾米莉編織的愛情故事寫的就是永恆的力量。凱瑟琳和希刺克厲夫的愛是那般強烈,它能摧毀理智,它能毀滅肉身,但它又超越現實,進入永恆。
俉爾夫這樣評價艾米莉的創作能力:她所具備的是一種最為稀有的力量,她可以讓人生擺脫對事實的依賴,僅用幾筆就能勾勒出一副面孔的精神世界,完全可以不需要身體。描寫曠野,她便能讓風呼嘯,讓雷嘶吼。
《呼啸山庄》對大自然的描繪占有相當份量,而且大自然的風暴、冷峻、蒼涼、及堅不可摧與人物的內心世界相互輝映,表現了人與自然的密切聯繫。艾米莉寫人、寫景,都透露著一種浪漫主義的激情,生動形象地傳達了一種驚心動魄的狂野。所以毛姆说 “我不知道還有哪一部小說其中愛情的痛苦、迷戀、殘酷、執著,是如此令人吃驚地描述出來。”
艾米莉對自然的描寫,也同樣驚心動魄,讓讀者感受到英格蘭約克郡怪石林立、無邊無際的曠野,還有那呼嘯的風、那鞭撻的雨… 令讀者如身臨其境。
四十多年之後,當我自己親臨那無邊的原野、蜿蜒的丘陵, 而且能住在友人的百年石砌老屋,望著窗外灌木叢生、連綿起伏的曠野,聽朋友講述冬季里呼嘯的北風如何瘋狂搖動窗櫺,像洶湧的海浪一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撲倒灌木…… 我彷彿變成了一個時空旅行者(Time Traveler),走進了兩百多年前的呼嘯山莊,化身為房客洛克烏徳,在傾聽管家婆耐莉講述希刺克厲夫和凱瑟琳那撕心裂肺、死不瞑目的愛情悲劇。
當我走在勃朗特姐妹曾經走過的鵝卵石路,走進她們曾經的臥室、廚房,親見她們用過的書桌,寫滿她們手記的筆記本…… 真有一種神奇的感覺油然而生。我想這正是文學的力量,把兩百年前的勃朗特姐妹與今天的我連結在了一起。也正是文學的力量,把成千上萬,來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吸引到北約克這個偏遠的小鎮。
這讓我想起一位義大利哲學家、文藝批評家Umberto Eco 的話: 他說每一部作品都是一個共同體,最少也是一個作家和讀者的共同體;一部偉大作品的共同體變得如此龐大,以致成為我們文化的一部分。由此,一部作品可以讓我們與從未謀面的人分享經歷,使我們成為更好的世界公民。
這些來自世界各地參觀勃朗特故居博物館的旅行者和至今還在讀兩百年前勃朗特姐妹作品的眾多讀者都是這個共同體的一員。
一部作品的經久不衰就是它不朽的文學價值的體現。诗人 W.H.奥登曾说过:有些本不該被遺忘的書被遺忘了;但沒有一本被銘記的書是不該被銘記的。艾米莉·勃朗特不到三十歲寫了一本《呼嘯山莊》,僅以一部作品奠定了她在文學史上的不朽地位。若不是去世太早,她一定會給後人留下更多的經典之作。
- 文學的作用:拓展視野與豐富經歷;啟迪人生與療癒傷痛。
“I read literature as a means of moving out of my own subjectivity, and use my mind to get into the minds of others, and this makes the world a bigger place for me. This is what I try to show students: that literature is a way out of their own minds , and a consequent expansion unlike anything in the world.”
–Gail Godwin The Odd Woman
我把閱讀文學視為擺脫自己的主觀性的一個方法,讓自己的思維走進他人的內心世界,籍此讓自己的世界變得更寬闊。這正是我試圖向學生們展示的:文學是他們走出自己的心智的一條途徑,隨之而來的是心界的擴展。世界上沒有任何其他事物可與之相比。
我很認同Gail Godwin在小說 The Odd Woman 裡的這段話。我們每個人的人生,即使活過百歲,在歷史長河中也是短暫的一瞬,我們的經歷是有限的。然而,藉由文學,我們可以走進兩百年前的呼嘯山莊,或是大仲馬筆下的基督山,甚至是跟隨荷馬史詩走進三千多年前的特洛伊古希臘城邦。所以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讀者都可以借助文學拓展心靈世界。
我個人對於文學的療癒功能體會深切,所以想著重談談文學的療癒作用。我想談及三個作家:
弗吉尼亞·俉爾夫 Virginia Woolf (1882-1941)
威廉·麥克斯韋William Maxwell (1908-2000)
瓊·迪恩Joan Didion (1934-2021)
俉爾夫13 歲失去母親;她的同母異父的姊姊,大她十幾歲,承擔起了媽媽的角色。然而兩年之後,新婚不久的姊姊又染病去世。這對一個未成年的孩子無疑是巨大的雙重打擊。伍爾夫日後的小說作品中常常會有一個因病去世的媽媽。而她最富自傳色彩的小說,《到燈塔去》(To The Lighthouse)的主人公Mrs. Ramsay的原型就是她的母親。
該書於1927年5月5日出版,剛好是母親逝世32週年的忌日(巧合還是有意為之?)。母親的病逝只是在小說簡短的第二部分一句話帶過,儘管第二部分概括了十年,包括第一次世界大戰,母親和姊姊病亡,還有哥哥在一戰中陣亡。而篇幅最長的第一部分則是Ramsay 一家和他們的客人在海濱度假屋僅只一天的活動,完全以母親為中心,以意識流手法,著重刻畫人物的內心活動。所以伍爾夫的丈夫Leonard 稱該書為“心理詩歌”(Psychological Poem),我覺得是很精準的概括:Psychological當然指書中細膩的心理刻畫;Poem則體現了語言的精美。俉爾夫的姊姊Vanessa讀了這本書時說到,他們的媽媽在書中復活了。伍爾夫在她未完成的自傳中說,母親去世後,她一直被母親的幽靈纏繞 (haunted by her mother’s ghost),直到30多年後,她寫了《到燈塔去》,讓媽媽在自己的文字中起死回生,媽媽的鬼魂才離她而去。她在自傳中還稱自己的寫作與心理分析師的作用是相同的,自己通過文字把耿耿於懷的往事梳理一番、審視一番,看清了許多問題,也就可以放下了。
我想這是文學的療癒功能的一個很好的例子。
第二個例子是威廉·麥克斯韋和他的作品。麥克斯韋做過40年的《紐約客》小說編輯,編輯過許多著名作家的作品。他自己也寫過不少小說。他自稱深受伍爾夫的影響,作品也同樣關注日常生活中微妙的人際關係和人物的心理刻畫。
他十歲喪母,母親死於1918年的西班牙流感;這一創傷對他影響深遠,也多次在他的小說裡出現。1937年出版的They Came Like Swallows《如燕而至》(他們像燕子般歸來)就是以西班牙流感為背景,描寫了美國中西部的一家人在這場大瘟疫中的經歷——人們的恐慌,家人相繼感染流感,最終唯有母親沒能躲過瘟疫死神。但麥克斯韋始終沒有觸及埋藏在他內心深處最敏感、最痛楚的一段經歷,直到他經過了半年多的心理治療後,才終於能夠直面那段刻骨的記憶。
他的心理分析師來自維也納,曾經師從弗洛伊德。麥克斯韋這樣描述過他的心理療癒過程:我的前半生都抖落在了賴克醫生的沙發上。直到有一天,躺在賴克醫生沙發上的他,看到了那個深埋在心底,一直不敢觸碰的一幕——那是母親的靈柩停放在家中,深夜父親繞著靈柩踱步;10歲的他因為無法入睡,聽到父親的腳步聲,也和父親一同從客廳、餐廳、書房一圈一圈地走著,他的手臂挽著父親的腰,走到靈柩跟前時,父子倆同時低頭俯視躺在棺材裡的母親。這一幕的出現讓他淚流滿面,他從沙發上起身,沒有解釋,沒有道別,便離開了賴克醫生的診室。他覺得他們彼此心照不宣,都明白發生了什麼。麥克斯韋走在紐約的大街上,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旁若無人般的任憑眼淚盡情揮灑,他心裡想著,我可以重新開始了。從此結束了他歷時大半年的心理分析治療。
這一幕在他的最後一部小說,So Long, See you Tomorrow 《再見,明天見》, 以極其樸素直白的語言再現。這是他的一部最富自傳色彩的小說,追溯少年時代的往事,有謀殺,成人世界的矛盾,破碎的家庭,失去的友誼,以及死於西班牙流感的母親。這本小說短小精悍,只有130多頁,但淒美動人,像一首致意青春與失去的輓歌。小說先在《紐約客》連載,1982年出版的Paperback獲全美圖書獎。
第三個例子是瓊·狄恩和她的兩本回憶錄。
《奇思幻想的一年》(The Year of Magical Thinking, 2005)是狄恩登上《纽约时报》最佳畅销书榜的第八本书,並榮獲全美圖書獎。后经狄恩本人改编成独白话剧,由著名英国演员瓦妮莎.雷德格瑞夫(Vanessa Redgrave)在纽约百老汇连续上演144场。
人生變化得 太快。
人生瞬間就改變了。
你正坐下用晚餐而你所熟知的生活便结束了。
一个自悲自憐的问题。
這四句話是狄恩在丈夫约翰.邓恩心脏病突发,搶救无效去世後最初寫下的幾行字。那是2003年12月30日,他們剛去醫院探望住院的女兒回來,当时他们正在餐前小酌;狄恩刚刚递给他第二杯威士忌;他刚刚提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为何是二十世纪历史的关键大事,話音未落,就瘫倒在餐桌前的座椅上。然後狄恩所熟知的生活就戛然而止了:所以狄恩後來就寫下了這四句話,此後很長時間沒有再動筆。
這四句話後來在書中反覆出現,並略有變化,如音樂作品中的主題變奏。
在《奇思幻想的一年》中,狄恩写道:“從兒童時代起我就學會了遇到煩惱時求助於書本,求助於文学,從書中學習。信息意味着掌控”。在丈夫去世後的日子裡,狄恩從弗洛伊德关于悲痛悼亡的理論到 C.S. 路易斯悼亡妻的笔记;從托馬斯. 曼在《魔山》中关于丧妻哀傷的描写到 W.H. 奥登的《葬禮藍調》;從種種文學書、醫學書中去探討喪失親人的影響與各種應對,去理解自己的舉動,去尋求慰籍。這恰好印證了毛姆所說的,養成讀書的習慣就是為自己建造了一個可以躲避幾乎所有人生苦難的避難所。
丈夫去世不到兩年,他們唯一的女兒又走了。
难以想象一个人如何承受命运如此残酷的双重打击。
獨自面對喪女之痛,狄恩再次轉向文學,轉向語言,轉向她的避難所;再次憑藉语言的力量,勇敢地、尊严地、优雅地承担着难以承受的悲痛;於2011年出版了第二本回忆录《蓝色的夜》(Blue Nights), 再次登上《纽约时报》最佳畅销书榜。
狄恩正是凭借语言的力量,把深深的悲痛化为两本感人至深、令人深思的回忆录。
- 如何讀書:納博科夫(1899-1977)的啟示
納博科夫,俄裔美國作家,生於1899年聖彼得堡的一個貴族之家。十月革命之後他們流亡歐洲,他在英國的劍橋讀完大學,從英國,又到柏林,法國,二次世界大戰又迫使他偕妻帶子流亡到美國。他最廣為人知的一本書大概當屬《蘿莉塔》(Lolita)。
納博科夫1940年來到美國,先後在幾所大學教授俄羅斯文學和英、法文學課。他還是一個昆蟲學家,採集、研究蝴蝶標本,所以也在哈佛的比較動物學博物館工作過。
納博科夫令我印象深刻,是因為他丰富多彩的俄罗斯童年和少年与我的同一阶段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可以說是截然相反的两极。他自小就受到三种语言的熏陶,英语、法语和俄语;甚至在尚不会读写俄语之前就已经可以读写英文了。十几岁时就已经熟读了各种文学名著,他說在十歲到十五歲的五年間他讀過的英文、俄文、和法文的小說及詩歌比他一生中的任何其他五年都多。所以他說自己的童年、少年提供了他日后成熟的创作所需要的一切。
納博科夫二十岁时随家庭离开了被他称为“警察国家”的苏维埃俄国,流亡欧洲。但那时,俄罗斯的语言、文学、艺术都已深深地植根于他的内心,成为他在文学的天空中翱翔的翅膀。而我的头二十年則是在文学匮乏、精神饥饿的年代度過的,幾乎沒有讀過任何世界名著,或中國名著。甚至在我上高中時,《紅樓夢》還被列為禁書,好友私下借我閱讀,卻被老師沒收。這樣的缺失造成了我終生的遗憾和知识的跛足。
納博科夫因為《蘿莉塔》的成功給他帶來了經濟上的獨立,使他得以辭去教職,專心寫作,並於1961年搬到了瑞士的日內瓦湖畔,直至1977年去世。
我這裡想談的是他的一篇關於如何讀書的文學講稿。他來美後分別在威爾斯理學院和康乃爾大學教授文學課,長達20 年;他的文學課觀點獨到,很受學生歡迎。他在這兩所大學的文學講稿於1980年編輯成書。
大陸在改革開放的1980年代,思想解放,翻譯介紹了很多西方作品,我有幸參加了納博科夫文學講稿的翻譯,對如何讀書有了別樣的理解。
他的講稿一篇講一部經典作品,在精讀的基礎上品味細節,仔細賞析。有學生回憶稱,納博科夫授課完全不按文學課的慣常套路——不尋找象徵,不分析意義,不討論主題,而是以最愉悅、最自然的方式打開門,把學生引進美妙的文學世界。他的課從未把學生的閱讀樂趣澆滅。
《文學講稿》的第一篇是“優秀讀者與優秀作家”,講怎樣才能做一個好讀者,或者說怎樣善待作者。他給學生講課前,給他們出了個選項題,讓學生們從10個選項中選出4個作為好讀者的條件:
- 須參加一個讀書俱樂部
- 須與作品中的主人公認同
- 須著重從社會-經濟角度入手
- 須喜歡故事情節跌宕和對話多的小說,而不喜歡缺乏情節的作品
- 須事先看過本書改編的電影
- 須自己也開始寫作
- 須有想像力
- 須有記性
- 須有一本字典
- 須有一定的藝術感
學生們通常看重感情上的認同,喜歡有情節的作品,或是從社會-經濟-歷史的視角理解分析作品。納博科夫認為,最後四項才是一個優秀讀者應該具備的條件。
我不了解台灣的文學教育是怎樣的。但在大陸,尤其是我們這一代大學生是在“文革”剛剛結束不久進入大學的,文科的教育依然帶著濃厚的政治色彩,文學作品的分析脫離不了政治標準,階級分析,完全是納博科夫所不齒和嚴厲批評的方法。比如他說誰要是帶著先入為主的思想來看書,那麼第一步就走錯了,而且只能越走越偏。以《包法利夫人》為例,如果翻開小說只想到這是一本“譴責資產階級”的作品就太掃興,也太對不起作者了。
納博科夫強調仔細把玩細節,反覆品味。他認為每一部作品都是一個獨創的新天地,讀者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仔細研究這個新天地,研究得越周密越好。所以在他看來,一個好的讀者必須是一個重讀者,一個反覆讀者。
他把讀書與欣賞繪畫作比較:我們第一次讀一本書時,只能一行一行,一頁一頁的讀,還要根據小說的情節,出入不同的時間空間,很多重要的細節很可能不會引起讀者的注意;看一幅畫的時候,則沒有這種時間的介入,即使場面大、意義深的畫,我們也可以對畫面一覽無餘,然後再細細觀賞細節。而讀書則不同,我們只能一頁一頁循序漸進,無法知道尚未讀到的部分。當我們第二遍、第三遍去讀同一本書時,我們對小說就像看畫一樣,有了一個一覽無餘的整體畫面了,然後才能去細細品味細節。納博科夫總是喜歡用caress, fondle這樣的動詞 來談細節,而且重讀一本書時,你一定會發現第一次或第二次讀時漏掉的細節。所以,如果我們讀書時只注重情節,忽略了細節,我們就錯失了一本好小說的精華。台灣作家蔣勳說過,《紅樓夢》最迷人的部分全在生活細節,並不在情節。我想很多偉大的作品都是如此。所以,如果我們讀書時忽略了細節,也就錯失了小說的精華。
我自己最初讀伍爾夫的《到燈塔去》時,大概因為閱歷太淺,加上做學生時課業繁多,時間有限,根本讀不進去這種不是以故事情節取勝的作品,所以完全沒有像納博科夫倡導的那樣去把玩細節,反覆品味,也就把書的精華都給漏掉了。但幾十年後重讀,感覺就完全不同了。
納博科夫認為從文學作品裡尋求個人的感情寄託和共鳴是一種低層次的讀書方法,他主張讀書時運用不摻雜個人感情的想像力和藝術情趣,這當然有其道理,也是文學批評家、學者應該做的。但我覺得作為個人,這一點我很難做到。文學之於個人的意義,正在於作品對人生、人性的揭示,對性格、命運、死亡的探討,引發我們的共鳴和對生命的反思。作為一個讀者,我無法擺脫在閱讀中不摻雜個人情感,所以我很認同毛姆的觀點,“養成讀書的習慣,就是為自己建造了一個可以躲避幾乎所有人生苦難的避難所”。
We read to know we are not alone.
--C. S. Lewis
讀書讓我們知道我們並不孤獨。
十周年文輯——弦外知音
June 15,2024 Lec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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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朗特博物館(Bronte Parsonage Muse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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