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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勃朗特博物館送書 

/ 范瑋麗

 

四十多年前初讀英文版《呼嘯山莊》——確切的說是1970年代與80年代辭舊迎新之夜,我熄燈藏身躲在了教室里,待教學樓關閉之後,我則通宵達旦地在艾米莉· 勃蘭特筆下的呼嘯山莊暢遊,深深沈浸於主人公的愛情與復仇的悲劇故事中,從此愛上了勃朗特姐妹的作品,也愛上了英語,不再為高考選擇了英語而懊悔。

 

當時萬萬想不到,四十多年之後,我竟能親臨那無邊的曠野、蜿蜒的丘陵, 而且能住在友人的百年石砌老屋,望著窗外灌木叢生、連綿起伏的曠野,聽她講述冬季里呼嘯的北風如何瘋狂搖動窗櫺,像洶湧的海浪一般一而再、再而三地撲倒灌木…… 我彷彿變成了一個時空旅行者,走進兩百多年前的呼嘯山莊,化身房客洛克烏徳,在傾聽管家婆耐莉講述希刺克厲夫和凱瑟琳那撕心裂肺、死不瞑目的愛情悲劇。

 

2019年夏,我最後一次回國探親訪友,專程去南京看望百歲老人楊苡。我們有三年未見面了,幾天的訪問,相談甚歡,總有聊不完的話題。臨別時老人送我一本譯林出版社為紀念楊苡百歲華誕印制的布面精裝大開本《呼嘯山莊》典藏版,並分別用中、英文為我題寫了贈言。大書裝幀精良,還配有英國著名木刻畫家克萊爾·萊頓的木刻插圖。我想起自己藏書中分外喜愛的1943年紐約蘭頓書屋出版的大開本《簡愛》和《呼嘯山莊》,兩冊精裝大本配有著名版畫家Fritz Eichenberg的插圖,封面正是楊苡先生在1990年的 “再版後記”中提到的 “希刺克厲夫靠著樹身仰天悲泣的綠色版畫”。而這本酒紅色嵌金邊配黑色木刻的紀念版《呼嘯山莊》更加精美,更令人珍愛。我當即表示,如此精緻的文學經典藏本,應該送一本給勃朗特博物館收藏,我會親自送達。

 

然而,一場席捲全球的瘟疫,蕭條了經濟、癱瘓了旅行、奪走了千百萬人的生命——其中也包括清零政策一夜之間廢除之後感染新冠的世紀老人楊苡。

 

2023年夏,我終於再赴英倫,實踐了我本該在老人有生之年履行的承諾。

 

友人就住在西約克郡的豪沃斯(Haworth)。我從牛津乘火車到曼切斯特,年逾古稀的友人夫婦驅車一個小時親臨火車站接我。不知不覺,寬闊的高速路就變成蜿蜒起伏的西約克鄉村道路。路邊多是大片的綠野和三五成群的白羊,路段狹窄處遇到迎面的車輛,一方主動緊靠路邊停車讓道,對面的車名符其實地“擦肩而過”,被讓行的司機一定會揮手致謝。

 

連綿不斷的深灰色乾石牆引領著道路,也劃分著私人牧場的疆界。這種乾石牆由風化的石頭和當地的燧石壘成,是北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鄉村的獨特景觀。石牆大多四、五英尺高,不用任何砂漿,完全根據石頭的形狀拼湊而成。石頭上長著青苔,石縫中伸展出野花。友人的石砌老屋的院牆也是這種乾石牆圍擋。我好奇,北風呼嘯的冬季,這種沒有任何砂漿、水泥固定的牆不會被吹倒嗎?友人說正是因為沒有砂漿水泥,風可以從石縫中穿牆而過。石牆與地貌緊密吻合,彷彿植根於地下的基岩,據說最古老的石牆可追溯到青銅器時代。它們經歷了一個又一個世紀的風風雨雨,已經與大自然渾然一體。

 

第二天,我和友人一同前往勃朗特博物館。天空陰雲密布,時時飄起淅淅瀝瀝的小雨,雖值盛夏,卻涼意襲人。我不無驚奇的發現,這樣一個陰雨的週三,博物館參觀的人流竟絡繹不絕。我看到不少亞洲面孔,聽聲音是日本遊客。

 

我把《呼嘯山莊》典藏版交給了館內專事學術研究的圖書館,館長和工作人員驚嘆這一版本的精美裝幀,而且一眼就認出了克萊爾·萊頓的木刻插圖。館中藏有各種版本和譯本,他們經常分期分批展出來自世界各地的不同版本,這本典藏中譯本也將會展出。

 

成立於1893年的勃朗特協會是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文學社團之一。該協會致力於蒐集、保護與勃朗特姊妹相關的物品,包括手稿、書評、生活用品等等。協會於1895年首次向社會開放了博物館藏品。他們不斷在各種拍賣會上購買勃朗特物品,也接收了很多社會捐贈,使其收藏日益擴大。

 

1928年,勃朗特父親曾任主管牧師41年的豪沃斯教會以3000英鎊(約和今天的241000英鎊)將牧師住宅出售,一位出生於豪沃斯的羊毛商人將住宅買下,捐贈給了勃朗特協會。從此,這座勃朗特家的故居就順理成章地成了勃朗特博物館的永久駐地。他們曾經使用過的物品,從鋼琴、傢具,到針線筐、文具盒,都陸陸續續回“家”了,成為博物館的永久收藏。

 

不巧的是,我訪問勃朗特博物館的行程恰好是在利茲大學舉辦的《勃朗特姊妹文學歷程》展覽開幕前夕,博物館館長親臨助“展”,我無緣相見,但館長安排了圖書館館長兼首席策展人Ann Dinsdale接收了楊苡子女捐贈的典藏版《呼嘯山莊》。

 

該展覽是由利茲大學、大英圖書館和勃蘭特博物館三方共同策展主辦,展品包括勃朗特姊妹兒童時代自制的八本袖珍書、他們的手稿、信札、素描,以及小說的一版一印、當年的報刊書評等等。尤為珍貴的是一本艾米莉的筆記本,收錄了她手寫的三十多首詩歌,並配有夏洛蒂的注釋與評語,其中一句:沒有人寫下比這更好的東西了。這些展品追溯了勃朗特姊妹的文學歷程,展現了他們如何從西約克的一個牧師之家走向世界文壇。據說很多展品是八十多年來首次與觀眾見面。

 

遺憾的是,我預先訂好的行程不容我在利茲停留,只能錯過了這樣一次難得的展覽。

 

需要指出的是,雖然勃朗特三姐妹的文學成就廣為人知,她們的兄弟布蘭威爾也是一個才華橫溢的畫家和詩人,而且是四姊妹中最早發表作品的。但失戀加劇了他的酗酒和毒癮,並使其深陷債務,生活潦倒,於1848年九月離世,死因歸於肺癆,年僅31歲。悲傷與濕冷的環境使妹妹艾米莉在哥哥的葬禮後一病不起,發展成肺癆,同年十二月去世,年僅30歲。最小的妹妹安妮也在哥哥、姐姐相繼去世的雙重打擊下感染傷寒,併發展成肺癆,於來年五月去世,年僅29歲。唯一幸存的姐姐夏洛蒂於1854年六月結婚,1855年三月因嚴重的妊娠反應及併發症去世,離她39歲生日還差三周。

 

《呼嘯山莊》是一部籠罩著哥特式的神秘和恐怖氣氛的小說,死亡、鬼魂、和嚴峻荒涼的自然環境始終貫穿於小說情節。人性的強烈情感——愛、恨、妒忌、復仇,都在艾米莉筆下展現的淋灕盡致。很難想象這樣一部作品出於一個年僅27歲的年輕女性之手。

 

縱覽艾米莉的詩作,也不難發現死亡、失去和堅韌的主題。也許這與她三歲喪母,七歲失去兩個姐姐密切相關。

 

父親帕特里克1806年畢業於劍橋的聖約翰學院,先後在多個教會任職,並在報刊上發表過長詩,出版過詩集。他於1819年升任英國聖公會豪沃斯教區的永久牧師,1820年舉家從桑頓村(勃朗特四姊妹均在桑頓出生)搬至豪沃斯,入住教會提供的牧師住宅。母親瑪麗亞在搬進牧師住宅後一年多就因子宮癌去世。據說她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是“我那可憐的孩子們” ;而孩子們也的確可憐。雖然瑪麗亞的姐姐伊麗莎白在瑪麗亞生病期間就來到勃朗特家照顧妹妹和這個大家庭,在瑪麗亞死後,伊麗莎白姨媽繼續留在勃朗特家為他們持家,兩個大女兒(也取名瑪麗亞和伊麗莎白)還是被送往寄宿學校。兩姐妹所在的神職人員女兒的寄宿學校生活條件惡劣,雙雙感染肺結核,於1825年相繼去世,前後相差僅僅月余。兩姐妹分別只有10歲和11歲。

 

據蓋斯凱爾夫人撰寫的《夏洛蒂·勃蘭特傳》,《簡愛》書中生活艱辛、條件簡陋的寄宿學校正是源於兩個姐姐的寄宿學校經歷;簡的好朋友海倫也是以瑪麗亞為原型朔造的。夏洛蒂在給出版商的信中曾說過,瑪麗亞的早熟和聰慧,以及她性格的溫和、堅韌與智慧,都給她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

艾米莉也在她的詩歌里展現出同樣的堅韌與智慧。比如這首寫於1845年,以死亡為主題的詩是這樣結尾的:我不為失去的快樂哀悼/也不哀悼空落的巢和無聲的歌/希望在那裡放聲笑/讓我擺脫了悲傷/它輕聲說“冬天已經時日不長”。

正如古人所言,詩言志,另一首作於1841年的詩歌更是直抒胸臆,盡顯堅韌志向。 

我輕視財富

我嘲笑愛情

對榮譽的渴望只是一個夢

到了早上便消散

如果我祈禱,唯一能

讓我張口動唇的禱詞

就是“放開我心

給我自由“

是的,我的時日正迅速接近門關

我全部的祈求就一句

無論是生是死,

給我一個沒有枷鎖的靈魂

和堅韌承受的勇氣!

慚愧的是我從前不曾讀過艾米莉的詩作,參觀勃朗特博物館後才得知三姐妹最早發表的作品是三人合寫的詩集。她們以男性假名發表的詩集雖然博得批評家的贊譽,卻只售出兩本。但這並沒有擊退三姐妹的創作熱情,她們繼續以假名投書出版社——須知她們生活的年代仍是男尊女卑的時代。三姐妹的真實身份隨著《簡愛》的大獲成功才逐漸為世人所知,遺憾的是艾米莉和安妮有生之年未能見證自己的功成名就。

勃蘭特四姊妹雖然都英年早逝,卻為世人留下了豐厚的文學遺產。據說出版界流行一句老生常談:沒人喜歡只寫過一本書的作家。艾米莉·勃朗特卻以一本《呼嘯山莊》擊碎了這一常言;以一本書奠定了她屹立於世界文壇的地位。她們姐妹的作品一再被搬上銀幕、舞台,催生的傳記、文學批評書籍也汗牛充棟。楊苡先生的《呼嘯山莊》譯本自1956年面世以來,一版再版,也成為在中國經久不衰的世界文學經典。

 

大英圖書館網站有一篇博文,“呼嘯著走遍世界:論艾米莉·勃朗特的翻譯。” 文章探討了《呼嘯山莊》如何讓約克郡的曠野在大大小小的地圖上有了一席之地,並在一百年間不斷地把成群結隊的遊客吸引到偏遠的小鎮豪沃斯。文章指出,這一切首先要歸功於《呼嘯山莊》多種語言的翻譯; 而譯者們遇到的第一個難題就是書名中的“Wuthering” 一詞。Wuthering為極富地方特色的古老方言,描繪的是當地狂風肆虐的天氣中大氣的強烈騷動及其賦予當地荒涼曠野的一種詭異色彩。如何將這一單詞的意象和聲色在另一語言中恰如其分的表現出來是對譯者的一個挑戰。另一挑戰是書中老僕人約瑟夫使用的方言,那是連母語為英語的人都難以理解的。

 

楊苡先生曾不止一次的回憶過如何冥思苦想《呼嘯山莊》這一書名的翻譯。她對梁實秋先生1942年的翻譯《咆哮山莊》不甚滿意,便總在心中反復推敲:“有一夜,窗外風雨交加,” 楊先生在譯後記中寫道,“一陣陣疾風呼嘯而過,雨點灑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凱瑟琳在窗外哭泣著叫我開窗……我幾乎感到我也是在當年約克郡曠野附近的那所古老的房子里。我嘴裡不知不覺的念著Wuthering Heights…… 苦苦地想著該怎樣確切譯出它的意義,又能基本接近它的讀音…… 忽然靈感從天而降,我興奮的寫下了‘呼嘯山莊’四個大字!”

 

其實,寫作也罷,翻譯也罷,都離不開冥思苦想,反復推敲。楊先生回憶老師陳嘉教授的忠告:翻譯外國文學作品,不但要譯筆忠實,文字流暢,還要把原作中的原味譯出來。對此我深以為是。在當下以“短平快“為主調的消費文化背景下,我曾不止一次看到過譯者以翻譯速度之快引以為傲的文章;也不止一次讀到過詰屈聱牙,錯誤百出的翻譯作品。其實速度從來就不應是作者或譯者追求的目標。楊苡先生在後記中自謙水平不高,不懂翻譯理論,但“從事翻譯也好,創作也好,只求對讀者負責,不粗制濫造便問心無愧。” 我想認真負責,不粗制濫造,應該是每個譯者的基本原則。

 

艾米莉·勃蘭特僅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寫出了一部長盛不衰的世界名著當然是神速的。但她是稀世之才。若不是英年早逝,她還會給我們留下多少偉大作品?

 

中文版《呼嘯山莊》就像一座文學的橋梁,支撐橋梁兩端的是兩位傑出的女性:艾米莉生於1818;楊苡生於1919;她年紀輕輕,30歲因肺癆玉殞;她經歷了一個世紀的滄桑,103歲因新冠仙逝。她們建構的橋梁上,走過數不清的讀者——他們走進廣袤的北英格蘭曠野;走進英國工業時代的農莊;走進一個愛恨情仇的悲劇故事,一覽愛的永恆與恨的殺傷…… 這座不朽的橋梁,必將永世長存。

 

手捧這本沈甸甸的精裝大書,老人家當時一筆一划,伏案題詞的景象生動再現。我們擁抱道別時,老人家在我耳邊輕語,“最後一次了,” 我立馬濕了眼眶。

 

我說不會的……

 

記憶是朵最芬芳的花/不斷為生活添香/如果你我不再相見/讓我們彼此永不相忘!

 

這是老人家在《呼嘯山莊》扉頁為我用英文題寫的詩句。

 

我捧著書,重溫美好的記憶,呼吸著生活的芬芳,思念著永不相忘的百歲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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