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花千姿舞春風 ‧夏烈(夏祖焯)‧
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迸生著
紫丁香,從死沉的大地上,雜混著
記憶及慾望,攪動著
愚鈍的根鬚,以春天之雨絲。
─ T. S. 艾略特:「荒原」
於是四月底我來到了油桐花鄉,而那不是荒原。油花初開,白色花簇點綴在盈然綠叢中,似初白的髮際,顯示著另一個時代的到來。艾略特的「荒原」,比我國最長的漢樂府「孔雀東南飛」(351句),還長近100行。「荒原」中只提到紫丁香(lilac)及風信子(hyacinth)兩種花,風信子和水仙(Narcissus)在希臘神話中是悲劇美少年的化身。
伊說:「為什麼來這裡?」
我悽然笑了:「妳就會知道的」。
油桐花鄉在北部的桃竹苗,客家人聚集的區域。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不曾感覺有四分之ㄧ客家血統。住在台北市,那是一個外省人的世界。許多年後,為離開住膩了的台北市,搬到桃園,也為了接近任教的清華大學。居高臨下那棟大樓前有燦爛的桃園燈火,後面是南崁溪,溪面不寬。早晨推開窗,聽淙淙水聲,看昨夜雨後溪水上漲多少,河畔水草是否更青綠?
年青時我曾讀過林柏燕先生的「文學探索」。書中印象最深刻的是宮本武藏與佐佐木小次郎在巖流島那場日本史上最有名的決鬥;「紅樓夢」與「源氏物語」的比較 ─ 同是愛情的幻滅,卻因作者性別不同而著墨各異;還有林先生與夏志清先生、水晶先生為張愛玲所作的相互筆戰。林先生站在本土的立場,那個時代,他下筆不免有所顧忌。書後照片林先生而立之年英氣煥發,是從師大國文系畢業的小鄉鎮客家青年。後來他告訴我他父親在新埔鎮作照相館、租書店等小生意,日子辛苦,他只能唸完全公費的師範大學。
見到林先生時他已近七十歲,出掌新竹縣史館,隱地給了我他的電話。我們初次見面,已過耳順之年,雖非故舊,出身背景及心態又大相徑庭,卻無隔離感。當然,這和清大與縣史館相距不過二十分鐘車程有關。林先生帶我去看我外祖父林煥文先生曾任教的新埔公學校(如今新埔國小),沈校長送了我一本建校百週年紀念冊,其中前十一任校長均為日本人。外祖父排在歷屆教職員的第一頁。因為吳濁流先生(原名吳建田)在「無花果」一書中,提到他的老師林煥文對他深刻的影響,我特別找到吳濁流畢業年份為1916年(民國五年),又在教職員名單第二頁上找到吳先生曾任分校「教諭」之職。這些年來,我一直認為吳濁流的「亞細亞孤兒」是最重要的台灣長篇小說,因為此書深沉的刻畫了一個時代、一個特定社會階層國人悲劇性的面貌和他們的生活。幾十年前,「台灣文藝」剛剛復刊時,吳濁流常和先慈林海音連繫約稿及出刊的事。我見過吳先生兩次,我使用閩南語,他以國語回答。後來才知道那時客家人多不能說閩南語。
我們在校大門外看到一間破舊棄置的日式榻榻米房子,那是昔日教員宿舍,林煥文在明治四十年(1908年)20歲時任教新埔公學校,如果他曾住過那宿舍,應該也有一百年了。
與油桐類似的梧桐充滿了詩意的浪漫,上海舊法租界路旁植滿梧桐,那可曾是張愛玲的夢魘或鄉愁?我見過那些梧桐,那一年陪我母親去上海製片廠,順便到法租界拜晤白楊。我看過電影「一江春水向東流」,當然也久聞女主角白楊的大名。但是,從未想到過她竟然和林海音在北京春明女中同過學。那部電影是名片,我看後沒太多感覺。白楊家二樓望出的梧桐樹,陽光下閃著許多銀白發亮的樹葉。風吹,發出葉聲,不禁想到長恨歌中「秋雨梧桐葉落時」的孤寂,那更是詩意浪漫了。一百二十句綿綿無絕期的長恨比起雪萊,濟慈、拜倫的短詩,比起長達一萬餘行的荷馬史詩遜色嗎?
油桐木原産在長江流域以南,川鄂一帶。「三年桐」曾被商人取作木履、火柴、防水油、滑潤油的材料。「干年桐」佔95%,盛花期在四月,展花後48小時凋落。大概和油漆、桐油生産有關,所以日本人引植到台灣,以應戰爭的軍事及機械工程所需。干年桐植下後三年成樹,只須五至六年即可間伐,十年可主伐。但也因生長過速,根細不深入土內,對水土保持及大地工程所需的邊坡穩定效果不彰,不應該在較陡的坡上種植。我是有土木工程及大地工程執照的工程師,誠然對此特別注意。
桃竹苗地區現存出名的客屬作家除鍾肇政先生外,大概就是李喬先生了。鍾肇政的父親鍾會可先生和我外祖父在讀台灣總督府國語(日語)學校師範部時是上下舖同學,所以1950年鍾老先生由肇政先生陪同來台北拜訪了故人林煥文的妻女。那時家裡進出人多,我年紀太小,對鍾肇政先生並無印象。以後看到他出版的「二鍾書」(與鍾理和)及吳濁流致他的書簡,才發現林海音的名字經常在他們三人的信中出現。
我曾請李喬先生來校演講,彼時他已70歲,仍然精神抖擻,口齒清晰。那天我特別要同學在黑板上寫下李先生最愛的客家民謠:
「月光華華,細妹煮茶,阿哥提凳,人客食茶。滿姑洗身,跌忒手巾,麼人拈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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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嫁滿姨,嫁麼儕?嫁到禾埕背。雞公打殼狗踏碓,鵝挑水,鴨洗菜。狐狸燒火,貓炒菜。鴨嬤浸水,督目睡…」
由第一段的家庭寫實到後一段的童話世界,擬人格的動物出現,也落實到客家的農村生活。這是個距離現實很近的童話世界。歌謠的作者可能沒有受過什麼教育,但是以他們的想像力,生動的結合了童話、動物,甚至神話,確是文學的優美之作。由「狐狸燒火」,我會連想到黑澤明電影「夢」中的狐狸娶親,那是八個夢裡我最喜歡的一段夢境。
油桐花國度的桃園龍潭還出了鄧雨賢。他是客家人,卻為閩南人寫下至今傳誦的「雨夜花」、「望春風」、「四季紅」等曲。他生長於台北市,貧病交迫中在芎林及竹東渡過最後的年代,只得39歲。他沒有留下遺書,如果有的話,就是那首淒婉動人的「雨夜花」。
龍瑛宗是北埔的客家人,以「植有木瓜的小鎮」躍登文壇。他活得很長,卻活得困頓,是個不快樂,有「被殖民」及「客家人被壓抑」感的作家。較為年青的客屬作家有藍博洲,我讀他的「幌馬車之歌」,寫白色時期待處決的中學校長,後來被拍攝為電影「好男好女」。我曾在一個「台灣殖民地史」學術會議中遇到他,唯一的關係是我講完了論文後,他問了一個問題。後來有人告訴我那人就是藍博洲。我在頭份有些親戚,表妹夫吳輝雄,建中比我低四班,曾在那兒開過最大的一個私人婦産科醫院。有時他帶我們夫婦在竹苗一帶鄕鎮間走走看看,有一次輝雄開我到鄉間藍博洲家,未遇。
新竹及苗栗的山區有太多的油桐花木,現在只有輝雄會帶我去,而我發現他不只是名醫,也是優秀的演講人才,所以延攬他到兩所大學擔任兼任副教授,講述醫學人生的課程,受到極大的歡迎。在那之前,小學時我母親曾帶我去過一次竹苗地區,沒帶幾個妹妹,因為她們太小,不方便帶那麼多孩子。我們在頭份鎮上見到一些親戚,有一個是師範體育科畢業的,身體健壯,喜歡打架,和警察也打,所以被抓進官裡過。還有一個喝醉了酒,穿舊日本軍服在尚未舖柏油的碎石馬路上高聲唱軍歌。可能是大東亞聖戰倖存的軍伕,其它我都不記得了。我們也曾到竹苗交界的獅頭山一家農戶,是什麼親戚,我問千惠及香惠表姐妹,她們也說不上來。只記得山間用井水,開飯大圓飯桌上任何一菜都擺兩盤,面對面各一盤,如此不必伸長手臂就可夾到面前的菜,這是當地客家人的特色,很科學。我猶記得那個晚上,農家為招待我們這兩個他們從未見過的台北人親戚,特別拿出一床全新的「美國被」給我們母子合蓋,美國被全花色、軟滑,現在想起是蠶絲被面,為什麼50年前的獅頭山客家農戶會有「美國被」?不可考。
油桐花不如櫻花嫵媚,不如桃花艷麗,不如山株萸多彩,但在綠葉叢中,卻別有一種韻緻,那是客屬的樸實堅毅與耐勞苦。而油桐又是一種有工業用途的樹種,更和櫻、桃、山株萸不同了。黑澤明的「夢」影片中第二個夢是桃樹被伐的夢魘。如果片中那個小男孩和那群成人看到被伐的是油桐,他們會作出如何反應?我想。
我必須要開上高速公路才能到清華大學,那條高速公路勾起不少回憶,那時我在美國作黏彈性力學工程的研究,和瀝青路面的承載重量及彈性疲勞有關,曾被請回台灣作國道中山高某些問題的工程顧問,那時我才三十出頭。轉眼,我漸老去,這條高速公路卻是我上課必經之路。開在上面,想到自已由工程全面轉入文學,由青年漸入老年,似有感觸,又似當然 ─ 虞兮虞兮奈若何!
「桐花千姿舞春風」,在亞熱帶潮溼的台灣島上,用如此柔軟詩意的文題,是否和客家人堅靭、刻苦耐勞、堅毅不拔的族性相符合?但是,台灣島上最重要的作家如吳濁流、林海音、鍾理和、李喬、鍾肇政、龍瑛宗、七等生(劉武雄)…都是客屬。因為貧窮,因為不幸,他們竟留下了感人的故事,成為文學作品的不朽,那是多麼大的諷刺!這些人物與我喜愛的黃春明筆下的小人物相同或不同,因為有閩南人與客家人的分別,有桃竹苗與羅東的區別。但是,那又有什麼區別呢?他們是相同的小鎮或鄉村人物,他們的命運是相同的。
先慈林海音是只會講閩南話的半客家人,因為她的母親是板橋的閩南人。有時,我在想林海音扮演的究竟是什麼樣的角色?她生前從未對我說過,也未對任何人說過。或許,她要我自已去揣測。
春夣了無痕,徐霞客曾數次往徽州的道教名山齊雲山,看漫山遍野的璀璨金黃油菜花。而油菜花也開在時雨紛紛的斷腸溼季。我想,如有一葉竹筏漂流桃竹苗溪中,廓外斜依的青山,春雨初停,兩岸夾風姿萬千的雪白桐花,那該是何種風情。道家也講緣份,我在萬紫千紅的台北市長大,從未想到搬來桃園住。
而我竟然來了。在這雪白油桐花瓣紛紛墜落的季節,這些客屬的文學前輩,他們和我不同,也和我相同,我生命中有很多的人來來往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