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努力靠近白先勇 吳鈞堯

我在九○年代初,出版第一本短篇小說集《情幻色影》。現在看到這書名,自己都不好意思了。那年代,臺灣剛解嚴,禁忌的、危險的,都變成挑戰的界線,「情慾」、「兩性」、「族群」等主題,成為文字巨浪,澎湃打來,不知情色、未解情慾的我輩,紛紛成為王德威筆下「寬衣解帶」的文字舞孃。

小說集的難得之處,是邀請曾在中山大學、後於香港與澳門兩地任教的鍾玲教授寫序,裡頭有幾句話,「王鴻雁呼應了白先勇筆下〈那片血一般紅的杜鵑花〉中的王雄,美雪讓我想起白先勇〈孤戀花〉中的可憐酒女娟娟」。每一個經典作家後頭,都有規模龐大的追隨隊伍,套句流行語,就是「粉絲團」,就像後來著迷鄭愁予,誰的新詩沒有鐘磬、沒有美麗的錯誤?而跟隨白先勇的,總得賣弄些煙塵味,不知道裙襬該怎麼搖,竟也賣起風騷。這便像「東施效顰」了。

七○年代讀白先勇《臺北人》,正值台灣風雨飄搖,每一個人都惶惑,哪裡是故園?《臺北人》描繪對象多是「外省人」,居住的昂貴宅院不是仁愛路,就屬天母,一度被認為歌頌權貴、貶抑台灣。少年時代讀《臺北人》,它的文字與質感讓我著迷,篇章短、能量大,慫恿我發宏願,「有為者,當若是」。我投入短篇小說書寫近二十年,這就是源頭。

稍長,我接觸西方現代主義,以脈絡承繼來看《臺北人》,便也看到當斷裂與虛無來襲時,自己也滿於這種狀況嗎?白先勇當然不滿,他為文對抗。台灣島不大,斷裂的、質疑的,難道只有一九四九年隨國民政府播遷的外省族群?臺灣南部人遷徙北部、離島人遷往本島,都與土地、信仰有了隔絕,都紛紛疑惑,家在那裡?

家,在大陸那一邊,在台灣這頭。家,在一種變亂中。家,在用情處,也在無情之處。〈一把青〉中,空官小顧失事,與小顧有曖昧關係的朱青在做些甚麼事?如常料理美食、玩八圈。〈花橋榮記〉盧先生在受騙等打擊過後死了,同為廣西人的餐館老闆娘在做些甚麼?跑到盧先生的租屋處,尋找能抵押飯債的物品。白先勇沒有讓朱青與老闆娘流下任一滴淚水,因為淚水必須梗在心頭,才能讓千里之外、時間之外的讀者,哭它千回。

家的存在,是必須反覆辯證,它不只一扇門、一個門牌,而必須哭過、鬧過、傷心過,驀然回首,才能醒覺,哪裡才是家。

白先勇後來推廣崑曲不遺餘力,他在紀錄片《奼紫嫣紅開遍》裡說,那麼美的事物,怎能不愛?推動崑曲是他與家的再次細語,地理是家、歷史敘述是家,情之所在是家,再看到了沒有成王敗寇的、沒有界線存在的,才是家。一個文化中的家。

我曾幸運見過幾回白老師,有一次還合影了,我趕緊上傳雲端,方便保存。我不因此覺得與白老師更親近,尤其是白老師愛笑,笑得天真璀璨,我總不懂得,面對是非紅塵,怎還能赤誠無礙?笑,不是種障眼法,但似乎也是。都忘了皮相除了笑以外,還有好多表情,哭與悲傷、愁與慟懷……我驀然便看到了朱青在摸八圈,當拿起了東、南、西、北等牌,都得看它一眼。那一眼哪,如果她還笑,又笑在甚麼樣的皮相背景前?眾生若戲,戲也扮演眾生,只一笑,都是滋味。

我壓根不敢跟白老師提到那篇序,端正地看著鏡頭,很努力地身子往右,

往白老師那裡,再靠近了一點,笑看鏡頭。

 《澳門日報》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