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之尼斯 ‧夏烈(夏祖焯)‧
「K到達的時候,天色已晚。整個村子深埋於雪中。城堡矗立在山頭,被濃霧和黑暗遮蓋著,一點也看不見,甚至沒有絲微光亮顯示出城堡在那裡。從大路轉到村子裡的路上,有一道木橋,K在橋上站了很久,凝視著他周圍像幻景似的空虛…。」 — 卡夫卡:「城堡」
想像中,由小說得到的印象,「城堡」是一座虛無飄渺的空中樓閣,鬱綠密林中一片小天地,與現實的塵世完全隔絕。有這種感覺,可能是作品本身描述所產生的臆想,也可能因為那是卡夫卡,所以給人「卡夫卡」的感覺。
我的車入夜時駛入布拉格市區,在窄窄的街巷間迂迴。因為黑暗和缺乏路燈,並不確知自己在那裡。轉過一座小城樓,眼前街道鋪著白色的砂石板塊,樓房的窗戶透著昏暗襯黃的的燈光。泛青光的石板路和白色的高牆在夜色寂靜中像是落雪的村子,如同K到達時一樣。然而這是深秋,十月,一個令人試著記憶的月份,生命緩慢而柔軟,草坡是綠色的。然而,我知,雪季終將會到來。
倉促投宿。這一天由德國駛入捷克,不是一段順利的車程。過境關卡,我的護照顯然引起他們的好奇或是懷疑。不停的盤問、檢查,回屋打電話、請示、延遲、再請示。是否東方人的面孔就得隨著一個旅行團,不得單獨開車?不得有單獨的身份證明及識別?卡夫卡的小說中有如此記載嗎?
昏沉入睡,一夜似是無夢,又彷彿看到南台灣某一個熟悉的街景 ─ 鮮紅的鳳凰花下有一些略顯臃腫,鑲著金牙,著花布薄尼龍布洋裝的婦人撐陽傘走過。每個人都在大聲說話,卻又不知在說什麼……。終於在不輟的鐘聲中醒來,鐘聲在睡夢中模糊含混,清醒時卻是如此清脆響亮,確是由一個世界行到另一個世界。
下樓,走過卵石的街道,折曲的樓巷,穿越廣場和教室,人群、鐘樓,然後踱到寬坦的石橋上。仰目望去,城堡安謐的屹立在眼前小丘上。橋的彼端傳來悅耳清脆的弦琴聲,恍如一個纖細動人的少女,在空中嫚然起舞,甩著飄逸透明的輕紗水袖。順著琴聲,走過大橋,穿過人群,橋端演奏者正埋首於德國曼陀玲弦琴中。奏的是一首德國民歌或是一首捷克民歌。曼陀玲弦琴起源於捷克與德國交界的邊境地區,樂器半邊列九十二根弦,另外半邊是像架小鋼琴般的板樂器。如今已失傳,太多的弦需要太多的調音,而每次調音後,也只能演奏幾個小時。
站在石橋當中,望著近外山丘上的城堡,琴聲與人群由我身旁流過,化為清煙飄散。九十二根弦比起「齊瓦哥醫生」中的俄國三弦琴是太多了。然而,錦瑟無端也有五十弦,人生豈不也是無端嗎?
「你在想什麼?」伊細緻的問。伊是個婉柔燕瘦的典型蘇州女子。
我搖頭,無語。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心裡想的,我都知道。」伊款款說道。
伊曾經說過這話,然而我從未問過:「妳說我想什麼?」因為怕伊的回答就是我心裡想的。
城堡只露出頂尖來,它永遠不願讓人窺得全貌。
卡夫卡是個四十歲就終身的短命作家,。死亡將人從生存的種種束縛中釋放出來,也將生存的最後樂趣消滅掉。生命並非一聯串日期、事務及事實的記載。卡夫卡寫出「城堡」、「審判」、「變形蟲」這些存在主義小說。他生活在衝突與緊張的時代與地區。布拉格的捷克人恨德國人及猶太人,他卻就讀布拉格的德國大學,閱讀尼采的作品,用德文寫作。生前未以文學出名,死後卻有許多人到布拉格,就是為了重走過卡夫卡的足跡。看到照片上他的臉,就立刻感覺到他內心激動的世界,那是一張典型猶太人的面孔。他恨他的工作,不快樂製造了緊張 — 緊張是文學創作的泉源之一。
生命中荒謬一定存在,人們無法瞭解也無法抗拒。卡夫卡筆下的人物接受這些不公平及不合理的命運。然而作品裡對布拉格的態度永遠是混淆的,愛與恨、甜美與痛苦、快樂與憤怒交互不清。布拉格是他的家鄉、他的監獄、也是他的墓園。在那個城市裡,某一個特別的理髮師、一個馬車夫、一個麵包師、一個女乞丐、一個游泳教練、公園裡一個舉止怪異的女人……就有這麼多重複的影像 — 卡夫卡是布拉格、布拉格是卡夫卡。布拉格是個失去的希望,一個承諾、一個夢想、一個未來。「我的身心由文學組成,不可能是其他的東西。」他說。
卡夫卡的作品裡全是布拉格的影子。我在台北長大,有一陣子,認為台北家鄉是我夢魂相繫的地方,是我寫作的素材與背景,猶如史坦貝克的賽林納谷,佛克納的約克那伯脫法郡和卡夫卡的布拉格。這段鄉情帶來隱隱的喜悅,也為我的中年注入了安慰及期望。然而,現實的人生比虛構的小說有更具深沉的戲劇性,一切似是偶然,而非必然。要是數十年後再回首,那些走進我生命的,可曾依然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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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德意志及尼采的世界如何開始?至今全無記憶,彷彿是唸建中的最後一年,聯考前兩個月的十七歲。二十年後我曾首訪德國東疆拜魯特城Bayreuth ─ 華格納最後終結之地。在清晨的鳥聲與細細的陽光中,華格納的故居寧靜溫煦,而他的歌劇卻充滿了暴風雨及敲打的鼓聲、號角聲。最偉大的連環歌劇「尼布龍之指環」全套四部(包含「萊茵河之黃金」、「齊格菲」、「女武士」及「諸神之黃昏」)在此小城初次公演。華格納被譽為世界最重要的歌劇作家,曾是尼采心目中「好的歐蘿巴人」,最後尼采竟對他徹底失望。
唸高中時也看過「紐崙堡大審」,拜城西南的紐崙堡即是此片背景。我曾站在烈日下的閱兵台上,耳邊響起了第三帝國德意志軍人及群眾熱烈的呼聲,千萬隻紅色的旗幟在台下飄揚,希特勒大閱時發表煽動激情的演說。最後戰敗之際,他立刻寫下遺囑,然後自殺:「我死時內心充滿了歡愉,因為就我所知,我全國軍民有極好的表現。我們在前線戰士們的英勇,婦女在家庭中的貢獻,農夫和工人們的…….都曾聯合寫下光榮的歷史!」德國戰敗後,領導者不是自殺,就是在紐崙堡大審後接受執決的命運。同樣的,日本戰敗時,領導內閣及將領盡數切腹或被槍決。這給予德日兩國國民一個勇於面對及承擔的好榜樣。領袖如斯而行,與日後德日在短期內富強有很大的關係。
希特勒崛起之前在紐城南方美麗的慕尼黑城發動「啤酒廳事件」。如今可容千人的「啤酒廳」Hofbräuhaus大會堂裡德國人暢飲、高歌、熱舞、緬懷過去的光榮與痛苦。他們用杯底擊木製的粗桌面高歌,在巴伐利亞及阿爾卑斯的手風琴樂聲中擁舞享樂,與樂隊大聲合唱德意志民歌。啤酒的酸味、歌聲、笑聲瀰漫著整個大廳。年老的男士,穿著西裝,打領帶,半垂的眼皮下茫然注視著前方,回憶著第三帝國的光輝、榮耀、流血與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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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伊在威尼斯的火車站分手,下面幾天我將開車去法國尼斯,伊進站乘火車回德國造訪幾家石化工程公司。吃過晚餐後,才發現護照、皮夾及現鈔都留在伊大手提包內 ─ 忽然變成了一個沒有國籍、沒有身份、沒有鈔票的人;錶又壞了,時間停止。我甚至不知那些工程公司的名字,所以無法通電話。下去將要如何渡過?世界在此靜止。
正在發楞,伊鵝黃衣裙的身影嫣然出現:「我看到你的護照,匆匆趕回來!」
似乎是透過落地黑長窗的微光看伊,矇矓與虛幻,需要用想像來滋潤那個距離很近的童話世界。人生的現實中有很多的無奈,無奈存在不需要任何邏輯或道理去正當化。尼采曾在這個他喜愛的水城威尼斯消磨了幾個季節,然而水街潮濕與陰影之瞬息變化不宜於他的病眼,遂離城而去。他由義大利進入接近法國普羅旺斯的尼斯 ─ 尼采終於發現尼斯。然而世人却極少言及尼采在尼斯的那段日子。
* * * * * 地中海岸的尼斯是著名的陽光之城,兩次來此則是陰鬱霧鄉。走在尼斯之東濱海丘陵,被稱為「尼采小徑」上,左側洶湧的海浪沖擊著岩岸,千花萬浪激散雪片紛飛。在尼斯,尼采數次渡過嚴冬與早春二季,深思並完成他最重要及成熟之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也就是「尼采如是說」;在尼斯,他改變及提昇人類進化為「超人」的思想,由醞釀默思而臻於成熟。水天一色,茫茫無邊之大海前,尼采曾發覺古老歐羅巴帝國已支離破碎,各國疆域混亂,國家主義者相互敵視。恍然中,仿佛自遠方有德國學者傳聲呼其名:「尼采先生,巴爾大學之教授。」
濱海山徑上有個著深黑西裝,未繫領帶,蒼白,蓄長髮及鬍鬚之人蹣跚迎面而來。他前額略禿,個子不高,面色沉重,不時俯視海面陰影與光波之瞬時變幻。趨近,我才意識這不惑之年的黑衣客是我在書上看過熟悉的像片。那可是我的幻覺,巧合,或真實的世界?
『Guten Tag!』(德語:日安) 黑衣人忽然嚴肅的向我問候。
『Guten Morgen!Darf ich mich vorstellen: Hsia Lieh ist mein Name. Ich komme aus Taiwan.』(德語:早安,請容我自我介紹:我是夏烈,來自台灣。)
『Sehr angenehm. Ich heiße Friedrich Wilhelm.』(很高興認識您。我名腓特烈‧威廉。按:腓特烈‧威廉為尼采之名,因出生之日為腓特烈‧威廉大帝生日,故以此為其名。)
『您是尼采的後代?』我轉用英語問道。旋即想到尼采從未有過婚姻,難道……..
『不,我就是尼采。』
我迷茫的望著他身後海面上逐漸擴散的煙霧,困惑的問道:『我們現在是什麼時代?我們在那裡?』
『我們是在你的時代,夏烈教授。我們現在尼斯。』
『然而,』我遲疑的說:『您已在1900年10月15日去世…….』
『那是你的看法。不,我從未死亡。因為我由希臘神話裡發掘出全新的生命意義。酒神戴奧尼索斯代表的不僅是歡樂盡情,是現世的出生,死亡,痛苦,擁有和享受,同時是毀滅以及完成;也是生命永遠的輪迴 ─ 他的誕生就是悲劇。你看過我27歲的著的第一本書「悲劇的誕生」嗎?』
『我熟讀尼采先生大部分的作品,也介紹給我在台灣的學生。』
『如是,』他撚了撚長到下顎的鬍鬚。『我走過時間,超越時間來和你見面。』
『然而,尼采先生,您為什麼要走到這個時代來呢?您是如何走來的?』
他凝視還海上漸漸昇起的霧,並未直接回答,卻是自語道:
『我自辭去瑞士巴爾大學教授之職後,四處漂蕩至終場 ─ 因為我是創造前瞻性思想的非理性哲學家─ 超人、權力意志、貴族主義、反基督教、強者自訂道德標準…….人世間沒有人像我一樣的天才。我的思想響徹雲霄,帶給西方知識份子從未曾有的重大啟示及思索。我的作品不為大眾而作,係為一群甄選之人或可能進化為「超人」之人而作。人們可把時代劃分為「尼采之前」及「尼采之後」。』
他緩慢的掏出懷錶,頭微揚,喃喃自語「我的時間不多了!」又接著說:
『你們這個時代最重要的作家卡夫卡、卡謬、喬伊斯、湯瑪斯‧曼,甚至日本的大江健三郎、三島由紀夫都受到我的啟示,在希臘神話及我的著作裡汲取素材,加以引伸、發展、變形,賦以新的面貌,寫成他們各自的名著。』
『我數日前在布拉格走過卡夫卡的足跡。』
『嗯,卡夫卡和希特勒都曾超越時間來和我會晤,向我請益。他們延續了一些我的觀念,只是在不同的方向。我的著作之被人瞭解,應自法蘭西開始。』
『深有同感,尼采先生。我們相隔超過了一百年,我將寫下與先生的相遇,寄給一個朋友。』
『你的同學?他在何處?中國?德國?台灣?美國?』
『是我的高中同學,和我一樣鑽研德意志,已於去年過世。』我斜睨他,又接著說:『我們現在走的這條小徑被法國人命名為「尼采小徑」,以茲紀念。』
他睜眼,貶了幾下,是同意?還是不以「紀念」為然?他抬頭望著我肩後,我轉過身。
徑上不遠處有幾個年青女孩由海面上升的霧中走來。我瞬間憶起在台南唸大學時,有次冬日曾去山裡走。狹徑上遇到三個樸實、不打扮、保守、有些鄉氣、靦腆的女孩,年齡和我相仿。彼時我英挺時尚,是台北來的,穿著令人側目的大學制服。其中一個清秀的女孩微楊頭,擦身而過時向我嫣然一瞥,眼裡漾著細細的笑意。我像作了一場夢一樣,忽然想到川端康成的「伊豆之舞孃」。愛情是什麼?由何開始?無情與有情的交錯,似柳絮在水流中逐波。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再回頭,黑衣人已緩緩轉身溶入瞬間瀰漫的霧白中。我快步追趕,追了一陣子,喘氣,追不上,向淒迷的霧中喊道:『Passen sie gut auf sich auf! Auf Wiedersehen! Herr Nietzsche.』(請照顧自己。再見,尼采先生。)
整個世界被霧遮蓋。尼采在虛無縹緲中:尼斯之大海,尼斯之氣氛 ─ 尼采之尼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