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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津植樹 / Weili Fan

 

" Oh, to be in England

Now that April’s there…" --Robert Browning

 

我去了英格蘭,就在春意嫵媚的四月。

因為四月里,牛津大學墨頓學院為楊憲益、戴乃迭植樹紀念。

四月五號薄暮時分我乘機場轎車穿行在倫敦的大街小巷。草坪的新綠、枝頭的嫩葉、滿樹的銀花粉妝,著實一派盎然的春光。

然而,第二天,週五,倫敦就開始陰雨。 我原打算在大英圖書館讀幾天戴乃迭書信的計劃,也因英國的復活節小長假(週五至週一)而泡湯。原本緊鑼密鼓的倫敦之行,一下子變得無所事事了。好在英國的作家朋友希拉里. 斯波林(Hilary Spurling, 獲獎傳記文學《賽珍珠在中國》一書的作者)邀我週六去家裡用下午茶;希拉里電話里說,她可以幫我計劃一下如何度過大英圖書館關門的幾天。

週六,我在附近的折扣書店耗去半天時光,下午如約前往。希拉里的家離我緊鄰大英圖書館的酒店僅需乘一站地鐵。天氣清冷,時不時飄起細雨,但家家戶戶花園裡綻放的迎春、鬱金香、水仙花和街道兩邊樹枝上新生的嫩芽煞是賞心悅目。

我曾不止一次在文章中描述過倫敦枝葉繁茂、鮮花錦簇的街心花園,民宅花園,及陽台、窗台上錯落有致的盆栽花卉。它們讓我實實在在地觸摸到英國人崇尚自然,熱愛生活的樸素傳統和審美情趣; 它們讓我一次次想起戴乃迭幾十年如一日在牆根、窗下努力打造的小花園;它們也讓我想起我所居住的“四合院”小區,業主們無休無止的擴建、翻修——恨不能將本是花園的土地都變成以每平方米計 價的建築;似乎每一平米的增加都是財富的積累,身價的提升;而這種樂此不疲的加法也許正是他們的人生價值所在。(我已入住“四合院”小區五個年頭,電鋸、電錘的噪聲仍然不絕於耳;水泥罐車、長臂吊車隨時出出進進。我的從不折騰的法國鄰居,熱愛中國,本想把這座四合院的中式別墅作為在中國的養老居所; 但最近告訴我,已經無法忍受小區里無休止的私搭亂建和噪音污染,決意賣房。我又加一層擔憂,如果新房主又是熱衷於平方米數的主,我該如何是好?也選擇逃避嗎?)

希拉里和同是作家的丈夫約翰的家位於西北倫敦的一條僻靜優雅的街道,街角矗立著一座歷史悠久的哥特式教堂,為整條街平添了一分莊重。

穿過狹長的走廊,進入客廳,迎面撲來爭奇鬥艷的後花園:滿樹銀花的梨樹高大挺拔,含苞待放的蘋果樹粉粉玉立,小巧的櫻桃樹如盆景般搔首弄姿,還有紅彤彤的鬱金香、金燦燦的水仙花,爬滿籬笆牆的鐵線蓮…… 或石頭、或青銅、或樹樁的大小雕塑散見於花樹叢中。

花園不大卻充盈著大自然的美麗多姿及主人的審美情趣和文化內涵。略顯擁擠的屋子里,不見奢華,只見文化——傢具簡單古樸,書籍比比皆是,牆上掛滿不同風格、不同國家的繪畫;花園裡採集的鮮花,一簇簇的插在玻璃瓶里,點綴著客廳、廚房。置身於這樣的家中,我感到舒適、滋潤、愜意;遠不像在國內常常參觀到的炫奢華、比酒店的豪華住宅令我無所適從,啼笑皆非。

聽說倫敦今年的春天反常,二、三月份風和日暖,各種花卉爭相開放。一進入復活節春假,便開始降溫多雨。接下來的幾天陣雨不斷,最高氣溫降至10度左右。我收到英國朋友的郵件,祈禱老天在我們為楊憲益、戴乃迭植樹的四月12日不要下雨。

11日,我同特意趕來為舅舅、舅母植樹的趙蘅姐一起乘火車前往牛津。一個小時的車程,我們可以盡享倫敦郊外的鄉村景色。

離開倫敦時陰天,小雨時有時無。到了牛津則藍天白雲,天空清澈如洗;但馬路上有積水,顯然剛剛下過雨。

我預訂的Mercure酒店就位於古老的、鋪著鵝卵石的墨頓街,距墨頓學院僅兩三百米的距離。提前一天到來,是想讓趙蘅領略一下牛津風光。早在2008年初訪牛津時,我就深深愛上了這座文化古城。果然,身為畫家的趙蘅也愛牛津,隨時隨地畫筆不離手,說一抬眼、一回頭都是一幅畫。

四月12日,依然陽光明媚。下午2:00,來自世界各地的親朋好友及墨頓學院的師生代表聚集在墨頓學院小教堂的花園裡。許多人是幾年未見,幾十年未見的老朋友,甚至是未曾謀面的“熟人”。比如墨頓學院前院長, 漢學家兼考古學家傑茜卡. 羅森爵士 (Dame Jessica Rawson),我久聞其名,未曾謀面;再比如著名的藝術史學家,楊憲益、戴乃迭結交於1940年代的老朋友邁珂. 蘇立文博士 (Michael Sullivan),我早就在戴乃迭的書信中認識了這位不凡老人,但始終無緣相見。來賓中至少有三位九旬老人——95歲的希爾達(戴乃迭姐姐),90歲的貝蒂(戴乃迭嫂子)和96歲的蘇立文博士。

向大家致歡迎詞的墨頓學院代表麥凱博教授指出,今天植樹的花園裡也有其他知名墨頓校友的紀念樹,比如桑迪. 歐文 (Sandy Irvine, 1902-1924,1924年參加英國第三次攀登珠峰探險隊,在珠峰遇難)。

第一個發言的傑茜卡爵士也指出我們植紀念樹的花園是牛津特殊的一角,因為對面的 Corpus Christi學院就是英國第一位著名漢學家、牛津大學的第一位漢學教授理雅各(James Legge, 1815-1897)曾經孜孜不倦地翻譯了多卷《中國經典》(包括詩經、論語、孟子、老子、莊子等多部經典)的地方。所以我們在此植樹紀念楊憲益、戴乃迭,也是銘記中國,紀念中英交流的紐帶。她回憶自己當年學中文時有關書籍寥寥無幾。她說在與楊憲益、戴乃迭談起他們的翻譯生涯時,他們表示翻譯的初衷就是要通過譯介中國文學架起溝通中西文化的橋梁。傑茜卡爵士還特意介紹了前來參加種樹儀式的聖安妮學院(戴乃迭當年就讀的學院)學中文的學生,並指出,學習中文在今天都不是件容易事,可想而知戴乃迭1930年代主修中文會是何樣的冒險之旅。

傑茜卡爵士邀請各位植樹儀式後參加學院為來賓準備的下午茶,並拿出自己收藏的楊譯《紅樓夢》,請大家用茶點時在《紅樓夢》扉頁上一一簽字,然後將書交給墨頓學院圖書館收藏,“為牛津留下他們又一分蹤跡”,傑茜卡說。

楊憲益、戴乃迭的大女兒楊熒代表楊、戴家族為牛津大學、墨頓學院在此植樹紀念他們的親人深表感謝。她說將來那些在櫻桃樹下、紀念匾前駐足的人們一定會想到牛津大學、墨頓學院的滋養與培育,也會讓許多像她的父母那樣年輕有為的學子們日後取得豐盛的成果。她還回憶,父親對墨頓學院的日子和在英國度過的美好時光常常津津樂道,母親也從未丟掉她的英國傳統,儘管他們的一生,如同他們所生活的20世紀的中國,經歷了種種嚴峻挑戰。最後,楊熒向墨頓學院圖書館贈與了楊憲益的最後一本書《去日苦多》。

漢學家詹納爾(《西遊記》譯者)代表生前好友講話。詹納爾以楊憲益式的幽默與調侃,指出他雖然以四等生的畢業考試結束了墨頓的學業,他雖然對牛津的酒吧也許比學院指定的必讀課文更了如指掌,但楊憲益在牛津的日子不僅是飲足了啤酒,也喝足了墨水,吸收了大量語言文化的滋養。是牛津的學習為楊憲益日後的獨立思想 、愛國情懷奠定了堅實的基礎。他放棄了去哈佛工作和繼續深造的機會, 只因他對正艱難抗擊日本侵略者的祖國的牽掛。他在1949年選擇了共產黨的新中國,只因他相信共產黨才是中國的希望。但他從來沒有放棄過獨立思考,不管何種壓力之下,也從未動搖過自己的堅持。他自始至終都是一個思想自由的愛國者。

詹納爾用楊憲益自己的打油詩結束發言:少小了了,大未必佳。中年昏昏,老而無恥。“這當然是典型的楊憲益風格,卻並非是他的人生的公平寫照”,詹納爾說。“但我可以想像憲益如此總結自己人生時手裡舉著酒杯,臉上掛著自嘲的微笑。與其以一張張莊嚴肅穆的面孔來回憶楊憲益,不如以微笑加美酒更好。”

詹納爾的發言自是帶來陣陣笑聲。被楊憲益稱為“天造一雙”的雙胞胎姐妹,簡和卡羅琳. 布倫頓也回憶了許多趣事,尤其是1980年,楊憲益隨文化部代表團訪歐,在都柏林的一次官方宴會上“早退”,當了一回“自由兵”——他覺得官方宴會很無趣,更想領略一下真正的都柏林,便同簡一起離開宴會廳。當時兩人都已暢飲了幾杯葡萄酒,微醺興奮,他們相互輓著胳膊,在夜深人靜的大街上唱起愛爾蘭民歌。他們從愛爾蘭作家喬伊斯的雕像開始遊覽夜色中的都柏林,歌聲越來越高,走到納爾遜紀念柱時他們已是放聲高歌,唱著《丹尼男孩》。但他們依然意猶未盡,簡又驅車帶憲益穿過位於都柏林西北的鳳凰公園去了一位朋友家,這是一位收藏傑出的愛爾蘭畫家傑克·葉芝繪畫和大量愛爾蘭文學的朋友,以愛爾蘭的繪畫、文學、威士忌熱情接待了深夜到訪的憲益。簡把憲益送回酒店時天已破曉。“那是憲益表現最傑出的一個夜晚, 詼諧幽默,機智博學,”簡回憶說。“置身於藝術與文學之中最讓他如魚得水。”

英國漢學協會代表派特森先生說,雖然與楊憲益、戴乃迭未曾謀面,但自己是伴隨著楊戴譯著長大的,他常常感嘆楊戴譯著之豐。我心中暗想,若不是屢遭政治運動,思想禁錮,甚至四年牢獄,他們的著述與翻譯應該更加豐富多產。

每個人的發言都很簡短,不過三、五分鐘。我朗讀了楊苡先生為植樹儀式選擇的一首克里斯汀娜. 羅塞蒂的著名詩歌“記憶”,恰好楊苡編選的《兄妹譯詩》(楊憲益、楊苡翻譯的英國詩歌選集)剛剛由山東畫報出版社出版,出席儀式的有許多漢學家和翻譯工作者,因此我也朗讀了楊苡先生的中文翻譯。隨後講了幾句發自肺腑的話:我曾多次同憲益老人談起過他就像燈塔,我是一隻雀。雀在飄泊多年之後為燈塔經久不衰的光所吸引,最後棲息在風蝕雨浸的燈塔上……憲益開始並不喜歡我給他的燈塔“稱號”,但他後來接受了—因為他對人總是寬厚接納。“燈塔”和“雀”因此常出現在我們的對話中。憲益老人永遠閉上眼睛的那天,我在日記里寫道:今天燈塔倒了,雀在雨中哭泣。而今天,我高興地告訴您(我從兩樹之間,抬頭仰望了藍天)燈塔又在墨頓學院矗立起來了!兩道明亮的光束不減當年(兩棵櫻桃樹亮閃閃的紅銅色樹幹真的熠熠生輝)。就在此時,風驟起(確實如此,有錄像作證)。 我感謝墨頓學院和子午社,為我們大家竪起了這座燈塔;這裡將是你、我、他可以前來感知楊戴精神的地方;是大家緬懷楊戴,傳承楊戴精神的見證。相信無數的後來者都會在楊戴精神的激勵下,為構建中西文化交流的橋梁繼續添磚加瓦。

隨後,植樹紀念楊戴的主要發起者、組織者子午社由主席彭文蘭女士向墨頓學院致謝,此時陣風愈發強勁。站在我身邊的希拉里. 斯波林對我耳語:“我想這陣風是象徵性的。”子午社將為植樹立匾募集的基金剩餘部分由漢學家弗朗西斯. 伍德代表大家交給墨頓學院,作為維護兩棵櫻桃樹的初始基金。

在去下午茶的路上,希拉里再次提起那陣驟然而起的強風,“非常具有象徵意義,”她說。“就像他們的一生,有時風和日麗,有時狂風驟雨,猝不及防。”

茶會給了大家一個相互交流的機會,新、老朋友交談甚歡。傑茜卡爵士手捧楊譯《紅樓夢》讓每一個來賓簽字。我知道墨頓學院擁有世界上一直沿用至今的最古老的圖書館。2008年夏我前來尋訪楊戴足跡時曾參觀過。因為當時被要求不可以帶相機、帶筆、帶包,赤手空拳,竟沒有留下多少記憶。我借此機會問傑茜卡,我是否可以參觀一下墨頓的老圖書館?傑茜卡說沒問題,茶會後我帶你去。

果然,茶會將結束時傑茜卡找到我,我邀上趙蘅,告訴她這是件很難得的事情,因為古老的墨頓圖書館並不對外開放。傑茜卡先去取鑰匙,然後親自帶領我們參觀。

墨頓圖書館距今已有700多年歷史,所藏圖書中有300多卷中世紀手稿,還包括著名的墨頓校友登山運動員桑迪. 歐文、詩人艾略特、散文家兼漫畫家麥克斯. 比爾博姆的手跡。傑茜卡親切耐心的講解令我感動又感激;保存完好的古老典籍讓我肅然起敬(心中不免想起許多珍貴圖書在中國所遭受的厄運——從秦始皇的焚書坑儒到文革的肆意焚毀);我在此感受著歷史的傳承,文化的浸潤, 楊憲益年輕的足跡和我自己時間的和空間的位置。

告別了傑茜卡後,我和趙蘅再次回到小教堂的花園,小巧的鐵鍬和裝著黑黝黝肥土的綠色塑料桶還在,我們再為兩棵樹培上幾鍬土,不知哪位朋友在樹下留下一個威士忌酒瓶。西斜的陽光下,紅銅色的樹幹愈發金光閃閃。

趙蘅繼續畫她的植樹速寫。我發現周圍深粉色的鬱金香有好多都在植樹儀式中被踩倒,我小心地將它們扶起,並撿了兩支已經莖折的鬱金香,準備帶回酒店插到玻璃杯里。

教堂的鐘不斷敲響報時的旋律,一刻、兩刻、三刻, 鐘聲渾厚悠遠。

我坐在寧靜美麗的花園裡,想著70多年前,風華正茂的楊憲益、戴乃迭,正是聽著同樣的鐘聲, 把《離騷》譯成英文的“英雄偶句體”,那大概是他們第一次的合作。 我的思緒飛快地跳躍著,想起一位有當代中國“貴族”之稱的“公子哥”,被牛津大學請出。禁不住扣問,究竟什麼才是真正的貴族品質?

教堂的時鐘傳來六點的報時旋律,鐘聲似乎更渾厚、更悠遠。我開始催促已經站那一個多小時,潛心畫畫的畫家 (幾番催促之後,趙蘅才收起攤在地上的油畫棒),因為我約了下午初次見面的蘇立文老先生七點鐘來我們的酒店共進晚餐。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難忘的一天,發生了很多事情。

還會是一個有趣的夜晚。

我迫不及待地憧憬著。

2012/5/12, 北京 ; 2025/03/26, Dana Po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