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與犬 夏烈
沿著舊金山邊緣的海灣向東行,過了綿延十數公里、跨越珍寶島的海灣大橋,旋即進入東灣。再駛不到數分鐘,就看到眼前橫臥的山巒。此時剛脫出擁擠的城市,看到山,很容易會憧憬山那邊是什麼樣神秘的景色。一條漫長的卡迪考特山洞隧道連接了這邊面向舊金山的摩天大樓群,以及另一邊那個綺思的世界。山洞是浪漫的,山脈是神秘的,過了山洞,就是我們居住的安靜小鎮奧林達。然而山兩邊的景致、生活、甚至氣候都不同,這種相異人們似是可以想像,卻又不能想像。
屋建在坡上,屋後向陽的草坡及樹叢中常有鹿群出現,緩慢的沿著坡徑由枯黃的草地穿入松樹林,有幾次居然越過欄籬,上了後院連屋的紅木陽台,隔著落地玻璃門向屋內張望。記得要買這幢房子時,澤龍剛入中學,那個年齡在校內結交朋友最重要,忽然說要搬家換學校,對他來講是不小的衝擊。他曾溫和的抗議,但是小孩素來服從父母,他知不可能有什麼結果。帶他去看新房那天,他一言不發,站在空洞洞的客廳當中,我們拉開窗幔……
啊!窗外正好有一隻母鹿領著三隻小鹿經過。澤龍驚喜的叫了一聲。在這舊金山灣的大都會區,看到鹿群出入住宅附近,確是令人感到驚奇。
搬進來,澤龍一年年的長大,終於也像澤妤一樣離開了我們去唸大學。這幢大屋子只剩下夫妻倆個人住了,屋外的草坡每年夏秋季枯黃,鹿群依然出沒,許多時候,牠們來到前後院吃一些新種的花草或叢木,所以不得不用塑膠絲網把植物圈起來。後來有個除草的工人告訴我們那些花草鹿喜歡吃,那些不會吃,然而鹿喜歡吃的常是好看的花草,不喜歡吃的是那些不好看的。因為有許多鹿在奧林達出沒,吃食居民的花草,毀壞了景觀,有個居民在盛怒之下射殺一隻鹿。這件事經過報紙披露後,引起普遍的憤怒和驚愕。後來如何,我沒再注意新聞報導。
鹿是馴良優雅的動物,永遠給人溫和的印象,前幾年華脫迪斯奈的卡通片《小鹿斑比》錄影帶公開發行,我去買了一捲。她覺得奇怪,一個像豹子一樣不停跳躍的人為什麼會買這種卡通片,我笑說這捲帶子應該是妳這樣優雅溫柔的人買的。實際上,小鹿斑比是我此生看的第一張影片,那時大概五歲左右,我母親帶我去,戲院裡人不多,多數是小孩或小小孩。我安靜的依在她身邊,我們看到母鹿被射殺,小鹿斑比孤零零的站在雪地裡,鵝毛般的雪片飄下,我母親低側頭看我無笑容,就柔聲安慰我說沒有關係,不要哭啊!我點點頭答應。過了一下子,那頭大公鹿跑過來對斑比說牠的母親已被獵人殺死,小鹿流下淚來,這時我再也忍不住了,忽然放聲大哭。誰知道一哭全戲院的小孩及小小孩也都跟進,整個戲院在黑暗中一片大亂。我母親摟我在懷中,拍拍肩膀安慰著我。
如今,再想想那件事,可能是我一生中最初的記憶。那時她是個年輕貌美的母親,而今已八十多歲,滿頭銀絲,我由美國回台北定居之後,常推輪椅帶她到國父紀念館溜達,像是帶著一個安靜的小孩,日子過得真快啊!
屋前的鹿有時多到五隻,很少看到帶角的公鹿。以體積判斷,卻又很難決定究竟是一隻母鹿,還是兩隻,甚至是三隻母鹿帶著小鹿們。由那人在奧林達射殺一隻鹿,我聯想到小時看的一部影片《鹿苑長春》,一部相當感人的片子,由葛里格萊畢克及珍惠曼︵雷根總統的前妻︶分飾一對夫妻,早期的拓荒者,住在美國南部溼熱的山林中,帶著一個寂寞的小男孩小佐弟。小佐弟一直想要一個小動物作伴,因為他的三個兄弟都已病死。後來,這個父親被毒蛇咬傷,不得不射殺一隻母鹿,取用鹿的心肺來吸取毒液。之後,那隻孤零零的小鹿被留下,變成小佐弟的玩伴,和他共渡他即將逝去的童年。小鹿一天天的長大,長到一歲開始吃小菜圃裡的蔬菜。他們的生活是那樣的貧困,那些疏果也是他們所需要的食物。圍了欄籬,鹿還是照樣進入菜圃,最後那個父親在反覆困擾之後舉槍射殺了鹿。小佐弟心理受到了極大的傷害,喃喃的說道:『你殺了牠,我恨你!我恨你!』
小左弟在悲痛之下倉惶的穿入密林,在林中失神的奔跑,之後踏上一條廢棄的小木筏,躺在筏上疲累的睡著了。小木筏順流而下,穿過山林,由小溪進入大河,最後終於被一艘大汽船發現。這三天給了小佐弟成長及體驗生活,挨餓的機會。回家後,小佐弟對他父親說:「我曾說過我恨你,實際上我沒那個意思」。他的父親回答:『當我是個孩子時,我也像孩子一樣說這種話。』接著,他的父親又告訴他大人的世界是怎樣的:『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的家庭生活得好一些,所以我必須要殺那條鹿。我知道鹿被射殺,你會感到寂寞,寂寞對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每個男人都是寂寞的。』
小佐弟在那種情況下成長,變成大人—他會變成一個寂寞的男人。然而這個成長的代價也未免太大、太痛苦了。這影片並沒有戲劇性的結局,而小佐弟的成長卻像一首優美的雲雀詩歌一樣慢慢流過草原。
我也聯想到《越戰獵鹿人》影片。最後,男主角在山頂舉槍瞄準那條靜止不動的鹿,猶疑再三,卻不能發射。他們在戰場上,見到那麼多血腥與殘忍,殺了那麼多人,為什麼這一刻卻猶疑再三?鹿因溫馴而被獵,而人們在追獵牠時,又因牠的溫馴而不忍下手?
看到屋旁有鹿時,我曾幾次把我的狗「班吉」放出去。狗是一種區域性極強的動物,以自身的排泄物建立氣味點,標出活動領域。這個領域不准其它外群或個體進入。班吉是隻小型狗,即使鄰近的大狗偶爾進入屋前牠的領域,牠也會奔前驅逐。而那些大狗似乎尊重領域的私有性,立刻乖乖離去,從不恃體高力壯而盤旋不去。但是班吉並不追逐那些進入領域的鹿隻。我從來不知是牠喜歡鹿的馴良平和?是牠不注重鹿的存在?還是牠此時已年老,不再有氣力去追逐鹿隻?
班吉是我成家後養的第三隻狗,剛來時不到一歲,有一家人要搬到東部去,就在超級市場的停車場掛了牌子,免費送出籃中的小狗。牠是隻雜種犬,血統包括小更犬、西班牙長耳犬及獅子狗的混合,毛呈灰白色,長而鬈,但不掉毛。牠的臉長得可愛,天真的臥在籃中望著我們。我們把牠帶回來後取名「班吉」,因為牠長得像電影上的小犬班吉。
這隻狗來時,澤龍三歲,在他成長的歲月,他和班吉一起長大。班吉小時有追車的習慣,許多狗看到轉動快的輪子會去拚命追逐,有些因此喪生輪下。班吉追了許多年,一直追到牠老了追不動為止,卻也幸運沒出過事。澤龍小時出去玩耍,常帶了牠。我在窗前望見澤龍伸著小手向牠說話,牠似乎是聽得懂,搖搖尾巴,有時趨向前挨著澤龍,舔舔他的小手。
狗是高度社會化的動物,有集群合作的本能,難以在野外獨立生活。牠與狗群中其它成員之間的關係決定牠的健康及心理發展。狗很難由一個狗群換到另一個狗群去。如果是隻家犬,也不會換主到其它家去,所以有「忠犬不事二主」這種諺語。狗的近期祖先可能是狼,野狗像狼一樣成群遊蕩,有些在人居住的地方找到食物殘渣,就留在人居附近。但也只有溫馴的狗得以留下,其它的狗被趕走或打死,經過了若干年的合作和選擇,形成了家犬,隨後人們又將牠們孕育交配出各種品種。
小狗六個月即達到成體體高,兩歲發育完成,五歲達到壯年。許多人以狗齡一年抵人齡七年作為計算。一隻狗活到七歲也就相當人的五十歲了。狗的嗅覺和聽覺都很靈敏,有些狗的嗅覺幾乎是人類的四十倍,狗是色盲,而且視力不強,所以很依賴嗅覺及聽覺。牠能掌握主人許多細微的動作或聲音命令,也能用不同的擺尾方式、聲音和耳朵及面部表情表達牠的親熱、憤怒、友善、興奮、悲傷、痛苦或恐懼。在所有的動物中,狗是靈性最高也是最親人的動物。
我小時候不喜歡狗,那時台北市養狗的人少,所以也沒很多機會接近狗,甚至有點兒怕牠。後來到台南唸書,學校裡廣東僑生多,附近又有軍營,香肉店不少。冬天晚上來上一碗感覺很不錯。我那時在炮兵學校附近賃屋,我是橄欖球校隊,隔壁一間住的是成大柔道隊的隊長。有一次我倆在小東路上每人幹了幾碗香肉,喝了一瓶老酒,大談建中往事,沒想到他回去後汪汪的叫,把他那個溫文爾雅的室友嚇壞了,以為出了什麼亂子。
在野戰部隊服預備軍官役時,那個戰鬥師中的軍士官一律在戰場上廝殺過:包括金門大捷的雙方參戰人員、朝鮮戰場上被俘的反共義士、國共內戰時在馬尾拚過刺刀的兵士、甚至還有一個在中日戰爭中作過戰。他們看預備軍官是粉拳繡腿之徒。那個戰鬥師常調防,調防時把非軍犬殺掉下鍋。這個殺狗的動作有時要「膽小」的預備軍官出手,測驗一下他的膽量和手法,我在服役時曾寫過一篇屠狗的文章,自認為寫得很精彩,先後投給兩個報紙副刊,未獲刊登,大概是寫得太血腥了。
婚後居於蘭城—一個典型的美國中西部大學城,我們養了第一隻狗「白蘭地」—一隻小型雜種狗,黑色的鬈毛嵌著白色的毛塊,臉長得可愛,個性也好。白蘭地生性好玩好動,根本不可能被訓練成一隻服從性的狗。然而每次我的妻子摟著澤妤看電視時,白蘭地卻乖乖的依在她另一邊,安逸的呼睡著。牠在夢鄉中用清脆的嗓音和她對談。她父母去世得早,小時家中養狗,我想白蘭地帶給她不少回憶,那回憶是什麼,我從未問過她。這隻小狗帶給我們家庭不少活力與快樂。如今我再回想那些事,有許多已經模糊,但是那是我第一次家裡有狗,也說不出究竟是希望或不希望擁有一隻狗。我那時是研究生,又在外兼作工程師,以賺錢為第一要務,生活相當忙碌。
那天傍晚,我到系館看書,她帶了澤妤外出購物。在車中澤妤吃的一顆糖卡在喉嚨,她急忙停車路旁,伸手指把糖從澤妤的喉嚨挖出來,慌忙之中打開車門扔掉糖果,此時白蘭地一躍而出,隨後一輛小貨車立即撞上。於是她趕緊把奄奄一息的白蘭地擺在澤妤腿上,匆匆送到獸醫診所。到了那兒白蘭地已告死亡。這隻狗來得快,去得也快。被輾過送醫到死亡,整個過程只是一小時,我不在場,所以沒有什麼感覺,但我想她們母女倆應有不少感觸。
這是澤妤的小玩伴,我不知道她心裡感受如何,隔了幾天試探的問她:『白蘭地到那兒去了?』
『牠死了。』澤妤沒有什麼表情的回答。我接著問道:『牠還會不會回來?』
『不會回來』,她睜大眼睛驚訝的望著我,一定在奇怪為什麼做父親的搞不清這件事,接著說道:『你知道的嘛!』
『那妳難過不難過?』
『不難過,』她輕搖著頭。
『為什麼?』我問她。
『那你再買一條狗給我嘛!』
此刻,我才知道四歲的孩子並沒有生死的觀念。對他們而言,一隻活生生的小狗,可能和一隻玩具絨狗沒有什麼區別。白蘭地躍出車門而死,澤妤卻在前一刻被從喉嚨裡挖出糖而存活下來,這是一種冥冥中的安排,她的狗為她而死?還是巧合,就像世事那樣一件接著一件發生,中間並沒有必然的關係?
我們不久在一家農場上買了一隻大牧羊犬,也就是和《靈犬萊西》同樣的長毛蘇格蘭牧羊犬,所以取名萊西。這隻狗「又聰明又美麗」,牠來後兩年,澤龍出生。再過一年多我們搬去加州,萊西送給一個朋友。
萊西是條非常漂亮的大型狗,毛呈淺褐色,胸前有大片銀白的長毛,風一吹,長髮飄逸,令人聯想到蓄長鬚的智慧長者。萊西雖是牧羊犬,卻也是一種害羞及敏感的狗,靈性高,與人親近,更喜歡接近小孩。我們用中文教萊西一些動作,後來附近的美國小孩也都知道用一些簡單的中文向牠發命令、逗牠玩。
萊西是那樣溫馴、優雅的牧羊犬,我們幾乎忘了牠是動物,不是人。夏日在後院發生的事確是令人震驚。那天許多人在後院烤肉,萊西在大片的草地上逮到一隻小白兔,立刻咬死,當著所有大人和小孩的面前開始吃食。我們以為這隻狗有什麼不對了,趕緊打電話給獸醫。他說這事很平常,不要忘了狗和狼是同樣一個祖先,狗在變成家畜之前必須要撲食小動物為生,至今牠們仍保有獵殺和茹毛飲血的本能。
我們搬到加州,行前為了某種原因決定將萊西送人。消息一傳出,第一個來拜訪的就是澤妤的小學校長克絲汀女士。克絲汀女士的家只隔了一條街,如果狗給了她,萊西可能經常回到老家來張望—因為狗是念故主的動物。而我們把房子賣給一個伊朗來的教授,他信奉回教,不願狗去舔他。考慮之後,我們把萊西送給住在鄰城的一個中國友人—一個我的中學及小學同窗。
行後,不到一年,友人家失火燒了房子,萊西在驚慌中走失,許多天後又回來,在燒毀的屋前徘徊,被鄰人拾回送還給友人。再過了四、五年,我回到蘭城。那天,適逢週末,降雪,友人在家為我舉行一個宴會,邀了滿屋的故舊。席間,酒酣耳熱之際,別人不注意時,我到地下室看萊西。走下樓梯,牠正在下面向上望著我,搖尾巴。隔了這麼多年,牠還認得出我。我蹲下用中文要牠『握握手』,牠伸出一隻腿來。我握了握,又說:『另一隻』。牠又伸出另一隻腿來。日子很快又回到五、六年前,牠在我們家,一群美國小孩把牠圍在中間,用蹩腳的中文逗著牠玩……
再過了幾年,萊西老死,牠是隻大型狗,壽命短。一般小型狗可活到十多年,大型狗只得十年左右的壽命。牠從小是隻優雅、美麗而安靜的狗,我相信牠過世時也保持那份優雅性。
我要再回到班吉—我在加州養的狗。遷到加州已許多年,班吉是一九七九年初出生,不到一歲來到我家,那時澤龍連話還說不清楚,如今也是個大學生了。最近幾年,班吉一年一年的衰老,眼珠由混濁變成全白,不再追車,不再吠叫,大部份的時間躺在樓梯下的墊子上睡覺,大聲叫牠,牠聽不到,或者根本懶得回應,帶牠出去散步,有幾次回頭大聲叫牠,牠竟惶恐的四處找我們,因為牠已全瞎,嗅覺也退化得很快,牠已不知身在何處。有台階的地方,牠根本不敢下,有幾次甚至由台階上滾下來。過了沒多久,每次放牠出去便溺,牠不敢行遠到草叢中方便,只是在車庫前的車道上就地行事,因為牠怕走遠了找不回來。這時,牠的生命已無太大意義—牠生存著,但不是生活著。
有許多人告訴我,按常情應該帶牠到獸醫那兒安樂入睡,因為牠又老、又聾、又瞎,甚至嗅覺都有問題。但是這樣拖了兩年多,有時牠會到餐桌下向我的妻子索食,班吉認定她的睡袍,每次在桌下轉,聞到她的睡袍就很高興她還在。有時,她逗追牠玩,班吉還是會來回稍微蹦蹦。如果有這樣微小的生活,我總覺得牠還有生的意義,而因年老體衰帶給我們諸多的不便與困擾,也應承受—這隻狗和我們相處那麼多年,已是家庭中的一員,我們知道,如果有一天牠在樓梯下的窩裡睡覺沒醒過來,那就是牠最大的福份了。
然而這一天沒有降臨。
一年又過去,班吉已經十八歲多,那相當於人的一百多歲,牠的腦神經系統衰退老化到不能自控,再下去只有病痛無窮無盡的折磨。那天,牠蹲下即怎麼努力嚐試都站不起來,我不得不帶牠到獸醫師那兒去。
『你一向是有主見的人,為什麼現在不能作決定?』老獸醫師問道。他是個典型的肥胖西方老人,穿著繃緊的白色醫生服顯得更臃腫,而診室四周都是白色的牆,沒有窗戶,更令人感到冷清和肅殺。
『我希望你能和我的妻子談談。或者,她想在班吉走之前來看看牠。』
老獸醫點頭同意。他又向我談到他年老的姑媽的事,好像有九十幾歲。我聽了頗有感觸,然而我忘記他說些什麼了。只記得他最後說道:
『如果你今天不能作決定,你可明天回來告訴我。』
我和她通過電話後,轉告老獸醫:『她不想和你談話,也不想再見班吉一面。』 他問我要不要和班吉共渡最後的一刻。我告訴他那不必了。然而,至今,我不能瞭解他為什麼要我看到那最後的一刻。也許,我想,西方人和東方人的文化背景就有那麼大的差異;而基督教的思想和儒家或佛、道的思想也有那麼大的距離;也許,他是個醫生,看慣了生與死,那最後的見證只是個醫學及法律的程序而已。
我當時聯想到的是早年讀的沙特的一個中篇小說《牆》。在那小說中主角被判處死刑,第二天早上執行,他在四周都是牆的地窖裡,和另外兩個死刑犯共渡最後的一夜,黎明時將站在刑場的「牆壁」之前。這道牆壁就是存在主義的臨界狀況,牆的這邊是牢籠,那邊是自由﹔這邊是死亡,那邊是生存,是人類到了最後關頭的立場。沙特強烈的描述出在這種極限狀況下—因為存在主義是否定上帝存在的—人類到底想什麼,看到了什麼!
我把班吉埋在後院的坡前,立了一塊小紅木碑,在四周植上黃色的花。這是我第一次歷經家中成員死亡的過程,而那是一隻狗。牠的墓側對大片的草坡及西向的陽光,正面對著紅木陽台。有時會有鹿群從那兒經過,牠應不會寂寞,因為牠還是在那個熟悉的環境裡。
家裡養過的幾隻狗都是我照料—剪毛、清潔、送醫、餵食、放風……那些都是男人應該做的事,尤其我的妻子是個細緻的女人。但是她和狗之間的感情遠比我深,這和她小時家裡養狗有關,更重要的是人的個性不同。我想,兩個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與通靈性、忠於主人的狗為伴,對他們人格的塑造應該有影響。影響在那裡,我無法明確的說出。但是活在有動物的愛的世界裡總是重要的。
班吉已埋在後院,有時還是記不得這件事,不能擺脫牠在時的某些習慣。清晨起床,我由樓梯上下來步入走廊,會雙手擊掌引導牠出門,走到門口再回頭一瞥,身後並沒有一隻狗跟著;在廚房做家事時,我會側頭望樓梯下那個窩,看牠是否仍在夢鄉中;有時我會不自覺的走到前門開門,為的是看放風出去的牠是否已回來等在門口;澤妤由東部打電話回來,她母親告訴她我們倆都要出國一陣子,澤妤立刻問道:『那誰來看管班吉?』
母女倆在電話中楞了一下,然後澤妤輕聲說道:『哦,我忘記牠已經死了。』
我知班吉的死帶給我妻子更大的傷感。因為我是養過幾隻狗,我照料牠們為的是讓我的家人得到快樂,而她是真心的愛一隻狗。班吉是在接近歲末的冬季離開的,隨後的兩個月降了許多雨。我一向喜歡舊金山灣區的雨季,屋後坡上終日迷濛一片,雲霧籠罩著遠山,使我想起台灣的冬雨季節。那種美豈是陽光所能取代的?
一個多月就這樣慢慢過去了,我不再想到班吉。農曆新年將至,我開始整裝,準備回台北和我的父母共渡春節舊年,那天我在樓上書房正望著窗外的細雨綿綿,青綠的草坡,坡邊班吉的墓,她走進來緩緩坐下,告訴我昨夜她夢見班吉。夢中她打開前門,班吉如往常站在門口向裡面看,看到她開門立刻滿意的搖搖尾巴,又轉過身,像隻看家狗一樣面向外邊,頸上的鈴一陣輕碎的響聲。
她輕聲的敘說這個夢,班吉往日的一切又回到眼前。我看到牠在陽光下和稚年的澤龍跳躍、快速的奔向滾動的車輪、在草地上打滾、默默的望著窗外的鹿、像個老人一樣謹慎的蹣跚下一級台階、蹣跚的步向車道、在餐桌下盤旋、聞到她的睡袍那種欣喜的表情、還有牠最後的一刻……昨日與今日是如此接近。多少年來,我常回首,但是我回頭看的常是一些事情,而不是它們的意義。這樣做,已經變成我的習慣,因為我不是慣於用過去作學習判斷的。
她是個細緻的女人。我聽著她款款的敘述,抬頭望窗外,細雨依然飄著,遠處坡外有片松林,針葉紋風不動,白色的雨絲落在上面,像是冬日初降的細雪。起風的時候,那片林中會有松濤浪遊。有時,我隔著雙層的玻璃窗,卻能想像聽到松濤與風聲,在林中翻滾飄飛,風止的時候,有時有鹿從林中走出,班吉站在紅木陽台上出神的凝視著鹿群。
我從來不知道,舊金山灣區的冬季是那麼令人感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