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 囊 佳樺 2021震怡散文徵文首獎
外婆離世後隔年初二,全家族仍回到老家圍爐,熱鬧如常地玩牌、討論料理、電視節目,彷彿外婆只是久遊未歸。餐桌上,我隨口談起幾週前外婆託夢,有帖祖傳八珍藥方藏在外婆臥室床頭櫃底層抽屜。大姨笑我黑白講,外婆走時,衣物及床頭櫃裡的藥罐、處方因家裡藥鋪收攤,全數清空。
「只是做夢,別當真。」我乾笑幾聲想轉移話題,空氣突然安靜,接著所有人暫擱碗筷往主臥室移動,留下我與菜餚對望。
不多時,鎂光燈打在我身上,四周擠滿高分貝詢問,不平靜的氣流,不安份的熱鬧,母親緊握那帖八珍藥方盯著我,阿姨舅舅們問夢裡的場景與外婆穿著、身形笑貌、說話內容,直往我碗裡添加肉羹、米粉,盛滿大家對外婆的掛念。
我在外婆家寄養多年,與父母不親,回到自家後,行為學業全不符合母親的期望,因此母女倆關係長期緊繃,極少聊天,多半是她下令,我照做或反抗。此時拿著藥包的母親輕聲問:阿嬤看起來按怎?
大家在餐廳圍成「類聊齋」的短篇小說。我回溯夢中場景:天光濛濛照進,外婆靠窗坐,捲起藏青色棉衫衣袖,在鏡前綰髮,髻上包覆黑紗網,頸間塗抹明星花露水,臥房裡飄散爽身粉氣味。外婆拉開床頭櫃說,「這咧藥帖啊我囥佇這。」接著尾音漸糊,外婆的藏青色衣服在天光照拂下,稀薄成淺灰、淡白,最後成霧。
「花露水是我送个,後擺擱買幾罐來拜。」母親難掩激動地說,又問外婆有提起誰?過得如何?長輩們一再重複「還有呢?」大舅媽狐疑又吃味地指著我,「規家伙仔只有你眠夢著?𤆬三年嘛是有感情啦。」外婆走後,無人夢過她,大家掛心著做仙的她。極為平常的夢事,竟轉化成極不尋常的現實,我們將此事聊成了傳奇。
一連數月,母親及親戚常問,「擱有眠夢著阿嬤無?」素來嚴厲的母親口氣柔和許多,那時我交往的對象不符合母親期望,母親勸分手時,常因家中親戚不時來電詢問夢事,硬生生地被打斷。那年的週末或節日聚會,在重男輕女的家族中,我不習慣長輩投來的盈盈目光,但,我是家族裡唯一被奇夢眷顧的人。
我只夢過外婆那麼一次,變不出新話題,只好重述「藥方放置處」的老梗。親戚對這場「神夢」的熱度未褪,有時在家,母親在旁靜靜聽著我與親戚們的電話交談,我隱隱覺得夢境內容為何並不重要,那只是大家開啟思念外婆的儀式。
重述夢境的日子,我也向母親重提想與男友結婚,母親卻拿出相親冊,勸我與冊子裡的醫生律師見面,她反對我交往對象住外縣市、聽不懂台語、是朝九晚九的電子業,我拜託姐弟出面請求,母親態度未曾軟化。為了不讓氣氛凝僵,我只好重提外婆託夢的神蹟,「媽,他是外婆生前認可的人。」外婆初次見到他時,要他到埕上看晾曬的藥材,我在廚房忙碌許久,才知道他快曬成一稈稻草人,腳上留下整排蚊子唇印,他聽不懂外婆用台語喚著「入來坐」。事後,外婆笑呵呵地說:「這囝仔老實擱刁直,袂䆀,我來佮你媽參詳這咧。」
說完夢境數月後,原本堅絶反對婚事的母親說再看看。某天,母親說,帶男友回家坐坐。不在人世的外婆,在母親心目中份量相當重。
婚禮在奇夢發生的隔年夏末開始籌辦,送親戚喜餅時,我仍常被問及有無夢到外婆。
我從未透露,外婆託夢告知藥方放置處的夢境,是外婆生前叮嚀我務必照辦的事。那天是她過世前幾個月的初二,吃完團圓飯,她將我叫到房間,交給我掌心大小的紅布絨袋,叮囑隔年春節再放回這間主臥房床頭櫃抽屜,裡頭是帖祖傳藥方,「妹啊,明年一定要佮你爸母、阿姨阿舅講你眠夢著我佮這帖藥仔。」說完,就叫我出去。
原以為年近九十的外婆那陣子時醒時昏,也許是胡言亂語,或者錯把藥方當紅包,我便笑笑地收下。
外婆在清明後仙去了。喪禮過程我哭不出來,因過意不去,只好更用心誦經、摺紙蓮花,疲累躁悶時,便到三合院門口遠望,才發現周圍蔥田開了朵朵圓花,類似拳頭大小、圓滾毛絨的白黃棉花糖,這是外婆打的比方。我沒見到外婆最後一面,因為她只叫舅舅、大姨、母親及內孫進去說話。聽著誦經聲,想著數月前外婆交給我的絨袋,彷彿是給我的遺囑。
喪禮後,我忙工作論文,感情也走得顛簸,曾懷疑外婆遠去,是否也把我的福氣帶走了?工作焦頭爛額時,份外想念單純無憂的童年,常希望外婆再回來聽我說話,邊叨唸我:「有時間雜唸,不如來去包藥仔。」有時不乖被外婆罵哭,她總會往我口中塞零食,說,「三八囝仔,呷厚飽,欲哭卡擱來哭。」
外婆走後,我常想,為何她臨走時不叫我進去說說話呢?為何她從不來我夢中?隔年,我反覆提起那場不是夢的夢境,心中當然有愧,我不清楚外婆的用意,只覺得漸漸地嚐到受人矚目的甜頭後,我竟捨不得結束;有時想打住,但長輩們熱切詢問的眼神,促使我不斷滾著謊言。在重男輕女的家族中、在嚴厲父母的管教下,我總是被搶走了話語權,這是少數能成為注目焦點的機會,我難掩虛榮的竊喜,壓下幾度萌芽的良心。曾幾次夢到事蹟敗露,醒來時汗流浹背,但眼見母親會耐心聽我說話,也對婚事讓步,我選擇將實話深埋。
會不會外婆明白我是跌倒時、淚比血流得多的人,她不忍心我日後走得跌撞,離世前,在家族裡暗色的外孫女身上,埋下一個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