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想煙之外/ 林玲
這幅畫,我畫的是二〇一八年三月十九日那天的日月潭,畫題<煙之外>。
那天我和冬梅、阿芬及玲娜三位畫友一起上日月潭,我們四個人為了這趟旅行已經計劃了十幾年,每次都湊不齊人,這次總算成行。去之前先到台中大里菩薩寺參觀 ,菩薩寺當日星期一休寺不開放,可我們不想大老遠來一趟撲空,便央求一位師姐讓我們進去禮佛就走,她答應了。
我們上二樓佛堂禮了佛,下樓看見偏廳有好些錫製的缽,大小新舊擺了一地,據說都是老師傅手工打造,有的舊缽有百年歷史,經過數人收藏。
畫友之中的冷冬梅,她特別喜歡這種文物禮器,就問師姐這些缽的來歷,師姐說是菩薩寺住持慧光師父從尼泊爾買來要在台灣義賣的,他要募款,為尼泊爾當地貧童籌建一個佛學院,且已經完成第一期工程,建院訊息和照片我們也看了,就立在一旁的簡報刊板上,還有一些已經進入佛學院的孩子們的畫作,也製作成色彩豐富、童趣盎然的兒童繪本,師姐介绍,他們的繪畫老師也是從台灣請去當地教畫,老師的名字叫陳正隆(與篆刻書法家小魚同名),看著他和一群穿著袈裟的小沙彌在大自然裡做畫的照片,簡直就是孔子說的那種「⋯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寫照!
之後我們就分別賞玩起那些個缽,敲打的時候,每個都有不同的音頻,其聲鏗鏗然,綿長悠遠,非常殊勝,是可以滌盡塵慮的那種聲音。冬梅看了一個舊缽愛不釋手,一問要價,七萬六新台幣!我們心下嘖嘖:那麼貴!根本不會買!於是抱著純欣賞的心態,我們三人也就隨意看看這些缽,各自挑選一個來比較,試著辨別及感覺它們與眾不同的聲音。這時我注意到那個看來是個新打造的錫缽,缽身銀亮,缽裡雕刻了一尊金色的文殊菩薩,相好莊嚴,端坐蓮台,右手持著金剛慧劍,左手執一枝青蓮花。師姐說這是文殊菩薩的法器,金剛慧劍斷除煩惱,青蓮花裡還藏著三疊梵經,代表無窮智慧。我試探地問:「這個新的比較小,應該不用那麼貴吧?」師姐說:「這只要六萬六,這缽是尼泊爾最有名的製缽師傅在滿月之夜以手工打造的,象徵圓滿願望的意思,非常稀有⋯ 。」
既然都那麼貴,我心想就當作長知識了,同伴們彼此交換眼神,示意準備走人。可是冬梅不死心,她放不下那個她剛愛上的舊缽,就問值日師姐:「你可不可以問一下,這個舊缽最便宜多少錢?我們也想做點功德 。」師姐說今天休寺,主事的師姐不在,但看她如此愛不釋手,可以幫她打電話去問問,不一會兒回答來了: 「每個都可以便宜點,最便宜打九折!」 天啊,還是那麼貴啊!七萬六的那個,九折也要六萬九千多了!我是篤定不會買的,但卻隨口問著:「那這個六萬六的文殊菩薩呢?」師姐用計算機敲了幾下,跟我說:「59400!」
我好像觸了電一般,張口結舌對曰:「對啊!我就是林玲!」實在太巧了,這個明牌般的數字,莫非是這尊文殊菩薩注定來跟我結一善緣? 身邊沒帶現金,二話不說,我就翻包刷卡,其他三人被我這突如其來的舉動,也激動的悲心大發,紛紛從善如流,一人都買了一個,一下子尼泊爾的佛學院增加了半堵院牆的建造基金吧!四個人歡歡喜喜抱著各自的錫缽直奔日月潭,開始我們想望已久的放空之旅。
一走進我們入住的旅店房間,眼前就是一幅夢幻湖景,煙雨三月,霧籠的湖面,朦朧含蓄,猶如新娘頭上披著的輕紗。玲娜打開手機,跳出了第一則訊息,她隨口唸著:「詩人洛夫今晨過世⋯」
我頓時感到震驚、難過、傷感、遺憾、失落、悵然若失和無可奈何,好像不捨於又一個我文化精神上的父執輩的謝世,不得不又一次眼看著我所從來的那個時代無言的轉身離去。其實我那趟回台,就攜了洛老前兩年送我的一幅書法, 是他寫他最偏愛的作品<金龍禪寺>,本想送裱之後,帶去訪他,再與他聊聊上回專訪時的未盡之言,說說他還未寫出的那首他最滿意的作品⋯ 沒想到他竟走了,看來完不成這個願望了。我怔怔望著窗外煙罩霧朧的日月潭,此刻的洛夫是否就徘徊在那一片茫茫的煙之外呢?
我想起上午在菩薩寺剛結緣的那只缽,看似沒關聯的幾件事,於冥冥中一時又被我心中那些未明因由的玄思冥想,給不知不覺牽引到了一起:
其一,這趟旅遊之前,我就聽聞位於台中大里的菩薩寺,冬天每有梅花盛放。我們去時時令已近春分,賞不到梅花,卻也還是想走進寺院清幽,虔敬禮佛。為此我還特地上網查詢菩薩寺的來歷,得知菩薩寺的住持慧光法師是個美國人,他的父親是越戰時派往越南的美軍顧問團成員,在台中清泉崗基地往返戰地,遇到他的母親(台灣人),有了慧光,據說他高中之前在台灣長大,大學時回到南加州讀書,畢業後依因緣在洛杉磯西來寺出家,回台再進入佛光山佛學院修習,隨後在大里舊地建成菩薩寺,成為傳法住持⋯他目前主要在加州醫院及監獄中弘傳佛法,並發願在尼泊爾興建佛學院,培養弘法人!
我不知道洛老認不認識慧光法師的父親,只知道越戰時洛夫是軍中翻譯官,隨美軍顧問團到越南做隨軍採訪記者,後來寫成他著名的西貢詩抄⋯
其二,我於2016年七月在舊金山以書信往來為北美華文作協的名家專欄,訪問了人在溫哥華的洛夫,我的專訪出刊那天,溫哥華僑界正替洛老舉辦了歡送會,送他回台養老,我因母病沒法參加,請我住溫哥華的妹妹替我去參加,會中洛老與他的弟子們說起我這篇專訪,對我這未曾謀面的後生晚輩的文字盛讚有加,還一直問哪一個是林玲,正巧在場的妹妹跟洛老說:「我就是林玲⋯的妹妹」。
其三,洛老走的當天上午,我竟在菩薩寺,以59400 的數字因緣,請了一尊文殊菩薩回來,回想起來,似乎這其間隱隱微微藏著一些意思的,就像眼前的這幅日月潭山水景緻的意境一樣,總令我想到洛夫的那首煙之外。
從日月潭回台北後,跟幾位金門的朋友去洛老家中弔唁,並看望洛夫師母,她正難過,擔心著洛老不知去了哪裏,他的一位弟子一旁一直安慰著她,請她放心,他說老師有一晚託夢給他,說他跟著一尊菩薩走了。我心裡想起那只缽,但不知是否就是端坐在那只缽裡的文殊菩薩?
我把文殊菩薩的缽請回舊金山,放在家中的供佛台前,時時勤拂拭,每敲一次,聽悠遠綿長的法音,滌淨內心的不安與躁動,寫下紀念洛老的詩文。我寧願相信,「我就是林玲」,這幽冥兩隔的應答,及有點巧合的經歷,會為我帶來玄奇的詩想與殊勝的法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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