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獎資深編劇張永祥先生
從職業軍人到職業編劇
訪張永祥
王曉蘭 訪問、整理 (LA)
1974年國家文藝獎 / 五次亞洲影展最佳編劇獎 /五次金馬獎最佳編劇獎/ 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入圍
經歷台灣60至80年代的一輩,很少人沒看過張永祥老師寫的電影和電視劇。想起小時候,曾和母親看過的《養鴨人家》、《我女若蘭》;每晚八點整,外婆和許多街頭巷尾鄰居,趕著回家端坐電視前看《包青天》、《施公奇案》、《土地公》電視劇熱切期盼的情景,又一幕幕地從記憶深處浮起。
對張永祥老師的印象,一直是銀幕上家喻戶曉的名字,他曾獲1974年國家文藝獎、五次亞洲影展最佳編劇獎、五次金馬獎最佳編劇獎、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入圍、提名,以及巴拿馬最佳外語片編劇獎。
直到去年,我才認識了這位陪伴大家走過一個時代的著名編劇,才有機會追憶逐漸走遠電影、電視故事。年初,至洛城郊區拜訪張老師夫婦。甫坐定,張老師和師母就和我們分享近日看過王蕙玲編劇、吳宇森導演的《太平輪》,之後,才慢慢説起自己的故事。雖然,他已退休多年,仍可感受他對電影的深情和關切。
從話劇創作到電影劇本創作
問起張老師,寫過超過一百多部舞台劇、電影、電視劇本,是怎樣的心得呢? 張老師謙虛的説,那只是我的職業。童年在山東煙台長大,家中是做大餅的, 十七、八歳時,隨山東聯中的流亡學生,至湖南二年、轉至澎湖,後進入政工幹校第一屆影劇系,畢業後,分發部隊後回母校當教官教書,後來任系主任。 1954年左右,在南部軍中康樂隊工作,因為帶著山東口音的國語,成為演戱的障礙,於是,他嘗試寫話劇,以童年記憶為主題的第一部舞台劇《陃巷之春》,由孫越擔任主角,演出後轟動一時,和另一劇《灰塵》連都獲獎,在此之後,就對編劇有了一份信心。
有次,老師李曼瑰,要他寫一個電影劇本, 劇名己定叫《養鴨人家》,但是,他並没有寫電影劇本的經驗,連看也沒有看過。這個劇本早有人寫過,電影公司並不太滿意,就請他試試。不久,就通知他隨外景隊去實地觀察。記得,和李行一起搭火車往宜蘭去參觀養鴨人家情景,那是第一次和李行見面。到了宜蘭鄉下,他遇到一位貴人,是位還在台大農學院就讀的學生,他家就是養鴨人家,並主動提供他許多相關的細節。那天,他被安排留下,和學生兩人坐在鴨棚邊,竟夕長談,在蚊子肆虐下惡補了一夜。這位學生把有關養鴨的過程詳細的傳授給編劇張老師。回到台北,他只用了一個星期,就寫好初稿。龔弘(當時中影總經理)看了很滿意,導演李行也沒有什麼意見,籌備了三個多月,《養鴨人家》就正式開拍了,張老師在電影界,也因此幸運的邁出了第一步。
張老師說,我沒有讀者,但是有觀眾。我寫了很多劇本,改編過別人作品,自己也有創作。 台灣1950年代正是電影啓蒙階段。播遷來台的人們,開始對台灣風土人情、文化產生好奇,也有逐漸有了新的認識。1960年代台灣社會一片欣欣向榮,電影開始起飛,有了彩色寬銀幕電影像《黑森林》等。
龔弘先生是那一時代台灣電影的重要領航人,他標榜「健康寫實」把台灣的光明面寫出來,農村的進步,經濟起飛,人民安居樂業,社會欣欣向榮……。張老師掌握這樣的主題寫了《我女若蘭》、《家在台北》、《寂寞的十七歲》、《還我河山》、《今天不回家》、《路》、《秋决》、《揚子江風雲》都是主題正確,符合當時社會脈動。《原鄉人》、《汪洋中一條船》等片,雖然,不標榜鄉土文學,確是實實在在的「鄉土電影」。從此,就和李行開始多年的合作關係。
60、70年,張老師編劇的許多電影都獲提名參展,並獲肯定。《原鄉人》是自鍾理和小說改編,是本傳記文學,闡揚原鄉人的血,必須流返原鄉,才會停止沸騰。《養鴨人家》則以向上進取精神、溫馨人心情節、中國人傳統倫理,及台灣大自然風光,嬴得了第12屆亞洲影展最佳編劇獎。那時,他正在南部,得知獲獎非常高興,由於不能出國領獎,很想他們下飛機時,去機場看看這獎盃。這時,一長輩對他說,不要去,繼續努力,以後才有更多獎可領。
改編原著小說,劇本創作的新階段
1968年公司買下《彩雲飛》和《海鷗飛處》版權,開始了70年代言情小說大放光彩的時代。張老師改編過十部瓊瑤小說,從《第六個夢》、《心有千千結》、《浪花》、《我心深處》、《海鷗飛處》、《一簾幽夢》、《秋歌》、《我是一片雲》、《風鈴風玲》、《翠湖寒》、《人在天涯》,直到瓊瑤女士自組巨星公司,並轉往小銀幕發展,另創一個春天為止。
1970年,從孟瑤小說《飛燕去來》改編的《家在台北》獲亞太影展奬。《家在台北》,故事的結局,原是這些出國的年輕人,都返回僑居地,而他則把故事結局改成,都回到台北,參與國家建設,重返家園。他說有次見到原作者孟瑤女士時,她竟沒不高興,反而說,改得很好。日本電影大師黑澤明,認為編劇和導演要磨合。李行導演對劇本很挑剔,對編劇非常尊重,定稿後就不輕易更改。有次,他還打電話來問,劇本中的燕窩是什麼?是羹呢?是粥呢?最後,他問了他的母親,才知道燕窩就是燕窩,不是羹,也不是粥。
《路》,是一部自己算是比較滿意的電影,拍攝工作至橫貫公路取景,過程非常辛苦,但並不賣座。
1981年拍《假如我是真的》,由王童導演,獲金馬最佳改編劇本獎。另一部和李行合作的電影是《汪洋中的一條船》,演殘而不廢、積極向上的鄭豐喜夫婦感人的故事。全片在中影攝影棚中放水拍攝的,歐弟那時六、七歳,秦漢演鄭豐喜一角色,也嚐盡綁腳演戲之苦。後來,他又和李行合作拍了《小城故事》。《小城故事》之由來,是有次和李行經過苗栗三義,看到那些雕刻師傅作品時,有感而寫的,由阿B和林鳳嬌主演。1986年,他仼華視節目部經理,長達八年其間,寫了好幾部長紅的長篇連續劇,其中包括《寒流》獲國家文藝獎。
導演、編劇與原作者的協作關係
張永祥老師提到編劇和導演的磨合其實是非常重要的,但是,和導演意見不同時,當以導演意見為主。一部片子的成敗,導演佔55分,編劇佔15分,其他佔30分。比如,《秋决》中一幕蓮子來見裴剛,告知奶奶過世,是她自己要來看他,裴剛感動,接受她時,原先劇本是有瀑布自天流下,有天,有地,天人合一,生命被創造。然而,導演李行説,其他影片都在攝影棚中拍攝,那樣穿插拍攝,會導致整片不協調。所以,最後還是讓導演做主,讓男女主在攝影棚中相擁代過。
文學和電影有密切的關係,然而,編劇和原作角度常有不同。許多電影是由文學作品改編的。文學是用文字表達,而瘂弦說,”電影是有影像有聲音的文學”。張永祥老師說,並不是所有的文學作品都適合改編成電影,好的劇本要有思想、動作及戲劇性。戲,沒有思想就顯蒼白,有衝突才有戲,海明威很多作品都適合拍電影,像《戰地春夢》等,而《老人與海》就不太適合。
作家王藍先生説過,原作可比作一條牛,變成電影只剩下四兩肉了。原作者對編劇多不滿意,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刪減其内容太多,有時候把劇情結局都改了。原作是文字描述,而電影只能取其中精華。原作是文學,而電影另一層面也是娛樂。像文學中描述一夜失眠的文字可以很長,但是電影中,只能輾轉反側幾秒,就帶過去了。王藍說過,他的《藍與黑》被改編過無數次舞台劇、電影、電視劇,而丁亞民改編的,則有把原作的精神思想比較完整的表達出來。
在改編楊子專欄作家《變色的太陽》時,原作者起初不諒解,說,為何不和他先行溝通呢?張老師回答,他寫劇本是以觀眾,老闆滿意為主,若要兼顧作者意見壓力會很大。最後,試片時二人見面,楊子先生說,改得還不錯。張老師常和原作說:「你不滿意,我是可以理解的,我是把原作改編給觀眾。怎麼能把最好一塊肉提出來,把作品精華提出,是我的責任」。
張永祥老師說,他改編過一部他老師姚一葦先生寫的舞台劇《拈玉觀音》,拍成電影後叫《玉觀音》,原作充滿詩意,但經改編後,變得太商業化。當年,在聯合報有位資深影評先生老沙顧影,就批評這部《玉觀音》電影寫得不好。他和當年港台四大導演,李翰祥、胡金銓、李行、白景瑞都合作過,其中,李行導演是最尊重編劇的,與他的最後一部電影是《唐山過台灣》。80年代以後,候孝賢、楊德昌等導演拍攝的鄉土文學電影開始興盛,社會形態改變,大家回家看電視,開始了電視劇的新時代。
張永祥老師說,70年代,瓊瑤作品流行,李行導演有意順應潮流。然而,處理瓊瑤小說的作法又不一樣。李行甫將改編劇本重任交給我時,我毫無頭緒。當我面對她小說中浪漫語句時,不知如何是好。尤其對處理一整頁的「涵妮涵妮...」、「好美好美的風!好美好美的沙!」如果要修改,就會難保存瓊瑤的味道,若保持原狀,將面臨詮釋困難。當我告訴李行導演時,他說這就是「瓊瑤」,要保持原味,要不就不做。於是,他常帶了她的小說至賓館寫稿,就把書上句子直接剪貼,這樣方式,二方還算合作愉快。因為瓊瑤女士小說用字特別,他會盡量尊重書上文字。但是,每次試片他就先走掉,直到第七部才見面。他一共改編過十多部瓊瑤小說,從《第六個夢》、《心有千千結》、《浪花》、《我心深處》、《海鷗飛處》、《一簾幽夢》、《秋歌》、《我是一片雲》、《風鈴風玲》、《翠湖寒》、《人在天涯》。問到改編瓊瑤女士的電影有那些是比較滿意的呢?他說,像《第六個夢》、《彩雲飛》,還有在國外拍的《人在天涯》都還可以。和瓊瑤女士的最後一部片是《我是一片雲》。《海韻》則是他自己創作的瓊瑤式電影,這首歌是古月作曲,莊奴作詞,鄧麗君唱紅的。
另一部《再見阿郎》則是從陳映真的《將軍族》改編的。一般大型的國際電影公司,一年可拍至一百二十部電影,但是,高品質的電影就是少數幾部,用以維持公司的形象。
他說,要把一本書,變成一個小時四十五分電影,和原著會有很大不同。
從職業軍人到職業編劇
張永祥老師說編劇是一種手藝,需多方吸取知識,但不一定是要親身的經歷。當年,在南台灣工作時,一個月的薪資大約只能看場電影,或買一包香菸,沒有其他娛樂條件。有時間就去台南圖書館看書,那時,像海綿一樣渴望讀書,像老舍、曹禹、沙士比亞、莫泊桑、托爾斯太、高爾基等大文豪等作品,都是那時候看的。我有一個劇《泥水夫妻》就是彷其中他們作品而寫的。
請張老師舉一部最經典的好電影談談,給我們做參考。
張老師謙虛地說:「那可能會有掛一漏萬的情形,讓我試試看,那我要先從觀眾說起,觀眾大概分三大類型(某影視雜誌做的調查)。第一類,思索者,這類觀眾只佔百分之四,是極少數,但重要的。他們用思想來評鑑一部電影,內容是否正確,故事是否合理,看後值不值得再回味?他們也許會去看別人所不喜歡看的電影像《老人與海》,陪老人在海上思索人類的堅強和尊嚴。第二類,被稱為婦女人觀眾,並不單指婦女,而是有婦女感情的人。台灣一個老法學家,看了幾十遍《梁祝》,他每看一次時,都會哭得老涙縱橫。瓊瑤小說男女主角對愛情的執著,至死不渝,是這類電影最忠實的觀眾,約佔百分之四十。第三類,叫做一般觀眾,看電影純屬娛樂,喜歡看動作和衝突,至於合不合理,他們不在意,反正看過就抛到底腦後,這類觀眾最多佔百分五十以上。」
我提問,那部電影是您覺得最好?能滿足這三種類型觀眾的呢?張老師說,那麼,我選一部美國作家,瑪格麗特. 蜜契兒(Margaret Mitchell)所寫的小說《飄》(Gone with the Wind)說起。這是大製片家大衞.塞茲尼克(David O Selznick)拍的電影,翻譯成《亂世佳人》,由費雯麗和克拉克蓋博主演。這部影片有恢宏的歷史背景:南北戰爭、黑奴解放,是美國歷史上最重要事件,可滿足思索者,思之再三,片中四位男女主角的感情糾葛,人物性格鮮活深刻,在後來很多的小說、影片中,一再被模彷,可看到他們的身影。三個多小時的電影中,幾乎沒有冷場,又可滿足那些喜歡看動作和衝突的觀眾。所以,我尊敬這部影片,認為是經典中的經典,這部小說在1936年蜜契兒女士完成時,當年,就得了普利茲獎。1939年,拍成電影,八、九十年來,歷久不衰,令人懷念。
張老師劇作情節曲折、內涵豐富,和當時四大導演李行、胡金銓、李翰祥、白景瑞、為臺灣健康寫實主義電影立下汗馬功勞。早年,影片政策管理嚴格,以中影龔弘、李行、張永祥老師創作健康寫實和朱西甯、段彩華等人的戰鬥文學為主,多能滿足相關單位檢核,又有觀眾票房。
電影劇本,都是他一個人完稿,在華視任節目部經理時,則有一個編劇小組,每晚開會討論,至清晨二㸃回家,由小組同事輪流編寫連續劇,像《包青天》、《施公奇案》、《土地公》等多是這樣完成的,遇到特殊狀況,他會親自編寫。然而,現今好萊塢分工更細,編劇更是一個團隊的工作。
1972年和李行導演合作《秋决》是他花最長時間完成的一部劇本,一共花了九個月時間,每次寫一點,李行導演就把工作人員都找來,一句句的唸,不合適再改。曾經,也請了許多文藝界的好朋友,一起討論給建議。最後,他去梨山賓館,一個人在那把完成的。這也是他自己最滿意的一部作品,它表達了中國人天地正氣,春生、秋決和人可塑性的道理。雖然,是古代背景,其實,適用於任何時代。《秋》 (Autumn Excution) 曾獲金馬獎五個獎及四十四屆奧斯卡最佳外語片初選入圍。
張永祥老師說他拍過一百六十多部電影,自己並沒有特別收藏。其中,只有《秋決》印刷出書,當年由詩人楊牧協助,志文出版1974年出版。他說,當時《秋決》上演後,很多人討論這部電影,在社會也造成一股旋風。很多文學、藝術界朋友們紛紛寫文討論民族和電影藝術,部份收集在書中,也有民間企業董事長,鼓勵員工看這部電影。
張老師也提起,他最推崇的中國文豪之一,老舍,並認為是最具資格獲得諾貝爾獎的中國作家,語言奧妙尖銳。在中國建國六年後,老舍寫了《茶館》,再六年就自盡,留下四部作品。而他,在台灣有機會創作一百多部電影,相比之下,幸運許多。
他説,有時想起,自己從一個職業軍人,偶然機會下去了這麼複雜的電影世界,成為職業編劇,而且寫了許多的劇本,自己也覺得很意外。
|原稿 刊登於台灣國家電影中心<電影欣賞Fa> 雜誌 163期 |2016, Californ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