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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窯火星塵的遠古極光 文 / 杜文田 林錦鐘先生是我所見過的陶藝家中,最真切踏實地與陶、火相處的研究型創作者。他如同修鍊隱士般的生活,大部分是在柴窯火口前過的,熬更守夜的勞累與辛苦,只有日月星辰相伴相知;而日子,則隨著釉藥的變化起伏,從遠古、漢唐的灰釉、黑釉,一路跟到宋的青瓷、油滴、曜變,形成一套有歷史、有系統的智慧紀錄。這十幾年來,他堅守古人的原則與手法,從日復一日的積累到嘗試超越創新,作品如曜變的光暈,如火、水、雲的動態虹霓,如窯頂凝結的玻璃汗珠…,散發著來自萬年遙遠的星辰光芒,照向我們眼前無盡的未知。 有機會認識到林老師這位隱居南投埔里山林的陶藝創作者,實起於《陶藝雜誌》的因緣。筆者在擔任該雜誌編輯的期間,對這經常出現在稿單上的林錦鐘名字,一點都不陌生,然而始終未見過其人之廬山真面目與作品發表。每見到一堆的釉藥試片圖與氣氛溫度圖表,就知道是林老師的來稿,心中苦樂參半。苦的是,又要花更長的時間校稿對色;樂的是,終於有知識性的內容來提升台灣的陶藝內涵。對於這位長期熱心分享的陶藝工作者的印象,腦海中總是與鑽研某一領域的怪咖高手聯想在一起。 終於有一天,該期「封面人物」專欄要介紹林老師,而我則很幸運的,能在總編與林老師友人的安排下與林老師訪談。那是一片高矮樹林環繞下的創作與生活基地,有林錦鐘一手打造的半木構工作室與住家,以及大小幾座柴窯。成堆的木柴整齊的安置在雨棚下、工作室內各式仿古造型的素坯器皿堆疊著,踩過落葉枝木的泥土地,應著樹梢上沙沙搖曳的新葉,看見幾本被風吹起的大記錄本,上頭是如股市分析圖一般縝密的窯燒紀錄…。很難想像,林老師是如何帶著家人一起跟他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這一切絕非三五光陰能一蹴可就,而是由堅毅、恆常的生活,與作陶、窯燒交織,不斷自我惕勵與定時整理,忍受與世隔絕般的孤獨,長期沉浸經營,所積累而成。這就是這位宛如古代陶工的林錦鐘老師,所奠定的研究生活與態度,看似平凡卻令人敬畏。 柴燒天目的追尋 為了揭開「曜變天目釉藥之謎」的歷史課題,林錦鐘曾經不惜貸款求得金源,持續在釉藥結果上研究。這在一般人世俗的眼光看來,怎樣都像是在燒錢的行動,卻是林錦鐘絕高意志下,以求藝術真理的一生懸命。 林錦鐘於接受電台訪問時說 :「曜變這個部分的燒窯次數,大大小小的柴燒窯大概有四百多窯次,在這當中一直找原因。其實前半段兩百多窯,幾乎都搞不清楚。最後透過慢慢整理,才有一個累進的效果出現。」從之後的敘述又得知,林老師前後調整、改造窯體,使用了八個不同構造的柴燒窯爐,以平均每個月燒三五次窯的速度,四百多窯次花了十一年的光陰。這期間他給予這項沒有營利收入的藝術追尋,最真切的時刻關注。 如此對柴燒天目的長久追尋,為了甚麼 ? 林錦鐘的理由只有簡單的二字:「傳承」。他用自己的生命光陰換來的柴燒經驗,希望這些心血結晶能夠流傳,讓陶藝在台灣永續發展。理念執行的同時也是在惕勵、精進自己,因為這般過程,他深知土、釉、窯、溫度、氣氛、落灰…等,柴燒的每一個環節,每一個動作,甚至每投一根木柴的作用與意義。透過清醒的追尋,讓他能在作品中,展現從火與土中破解出的天機奧秘。 林錦鐘這幾年在友人的支持下將累積的研究成果集結成冊,出版分享造福陶藝愛好者。在《柴燒‧曜變天目密碼》一書中,他提到一個發現:「(土中)氧化物與金屬元素的顏色,經柴火的燒煉,產生了金色、銀色、七彩等效果。這個發現連結到這幾年一個重要轉捩點的想法—因為天目釉含有多量的鐵、錳…金屬氧化物,所以我從金屬鍛造(打鐵)焠火之後顏色的變化,找到了曜變天目彩虹光暈的色澤。鍛造的金屬色彩,如何轉用於高溫釉藥,光摸索就燒了不少窯次。」 極光的出現 在大膽的假設與經驗判斷下,林錦鐘發揮他研究科學上的精神,透過打鐵的經驗,找出金屬氧化物的想法,把金屬與陶土再度連結,回歸自然大地的系統。他思考,打鐵百鍊能成鋼,那麼陶土的百煉會是什麼效果呢? 火舞的幻化又將如何改變曜變天目釉的表現呢? 天目油滴斑點周圍所產生的光暈,如雨過天青之後,那抹給人幸運降臨之感的彩虹,是大自然中難得見到的景象,但是,如何讓這短暫自然的美感延伸,甚至表現出創作意識與主題呢? 於是,在不斷的打鐵試驗中,在出入各種不同結構的窯體與迎火位置的測試下,以精準純熟的投柴技巧,對火紋如舞的變幻有了預測與掌握,最後,該燒幾次才算完成的判斷—腦中的理性與感性也終於握手言和,一系列形似大自然奇觀的縮影樣貌,令人發出讚嘆、目光激盪的《極光》作品出現了。 那一件件走過重火焠鍊,歷經宇宙間電子元素的重組變化,在林錦鐘的汗水與日月星辰的陪伴下所幻化而成的《極光》作品,是自古以來中西藝術家們追求的標的—亦即對大自然的歌頌與模仿。誠如自西方文藝復興以降至十八世紀浪漫主義所標榜的,大自然,永遠是人類靈感的泉源。法國雕刻家羅丹在他的《藝術論》中就認為,美的東西存在自然中,「它以最多種多樣的現實形式呈現出來」,就等待我們的發現。而英國詩人威廉·渥茲華斯也強調,讓自然成為你的導師,他說:「自然是唯一、永恆普遍的光輝,萬物從它得到力量、生命和美,她是藝術的源泉、目的和檢驗的標準。」 極光系列作品在各方面,從創造到成形,都服膺這些論述的要點。從創造過程來看,金屬與陶土都是大地的元素;火,主宰演化出大自然萬物的生命,在窯爐中透過水氣變化、風力而有了流動,綜合了溫度、氣氛各項因素形成千變萬化的火舞。在成形之際,火舞在落灰、金屬碳化交雜間以紅、綠、紫、金…七彩光譜之姿,留下了如風吹浪起、如雲幕卷動的痕跡,時而光芒煥發、時而潛光隱耀。它彷彿讓我們跟著時光之神的腳步,穿越窯火星塵,在遠古萬年前第一次見到,太陽輻射出的能量與大氣相遇的石火電光瞬間,形成了擁抱大地之母的璀璨光暈。 破的燒煉 在不了解的情況下第一次看到《破》系列作品,心中隨即受到一襲震撼。那震撼並不是因為眼前作品竟呈現「破掉、崩塌」的這個事實,而是在觀看時,一直不斷湧上的問號與回溯,彷彿讓我看到了「破」的前世今生。這前世的冥想,指的是他在火中的樣子,要經歷怎樣的燒煉,才得以在不知幾世的輪迴之中定了形,今生來到我們眼前。 希臘神話裡有一個人物叫薛西弗斯,他狡猾聰明,大膽玩弄死神,最終逃不過死神的逞罰,令他將沉重的巨石推向山頂,但每當他用盡全身力氣推上山頂,巨石又立刻滾回山下,他只好必須回到原點,日復一日重複著相同的動作,永無止息。法國存在主義作家卡繆,以這則神話為文,將薛西弗斯視為人類生命之荒謬的化身,但是卡繆的結論是,「我們必須想像薛西弗斯是快樂的,因為每跨一步向前的掙扎,足以豐盈一個人的心。」當我了解到,每件《破》系列作品,都是經過多次的窯燒,以致崩塌卻仍維持住存在的形體狀態,我彷彿看見了生命,在他們當中,在戰勝每一次巨石的挑戰後,以破裂之姿露出勝利的微笑。《破》的燒煉,對照來看,也猶如陶藝家林錦鐘在火裡燒煉的創作人生。 再從東方的精神觀《破》。《周易‧繫辭》中有言:「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指的是哲思、精神意念;器,即是物質基礎、形器。由此,我們應當形而上地來看這群作品,他們代表的是創作者的執意、力量,是他打破砂鍋問到底的精神,同時也是打破藏私、打破常規、打破眼界。「破」混沌而出的宇宙,在一次又一次的錘鍊中成形。 窯汗先知 窯汗是木灰和窯壁共熔,形成玻璃相的釉珠,遇高溫熔解後,因重力自然地由窯頂滴了下來。然而,有時候溜下來的可能是要給你難看的火泥土塊,有時候才是鐵和磷酸所形成如藍寶石般的自然恩澤。這一切辛苦的反覆經歷過程,在林錦鐘看來,甘之如飴。因為到了後來,對窯體狀況熟悉的他,幾乎可以預測安排,順應天然之功,用窯汗在黑瓶身上開了星空之眼。 當代美學家朱光潛曾說:「悠悠的過去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們所以還能認出來這片漆黑,全賴思想家和藝術家所散布的幾點星光。」筆者認為,林錦鐘的柴燒創作,就像努力散佈的幾點星光,照耀了那和過去一般漆黑的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