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眠夜 夜驚魂 《Sleep No More》 陳煒智（Edwin W. Chen） 2011年7月底，重訪久違的紐約，頂著時差的煎熬和旅途勞頓所致的感冒，還是馬不停蹄穿梭在大街小巷的劇場。當時已經得知有齣怪奇製作，不在百老匯劇院區，也不在我們熟悉的格林威治、東村之類的所謂外百老匯，而是在Chelsea西邊，都快到哈德遜河的工廠區。 這齣怪奇製作名聲先是由倫敦傳來美國，2011年春天在紐約開演之後，就一傳十十傳百，轉眼十年過去，它帶動起新世紀另一波對於環境劇場、親自體驗、身歷其境的美感追求，以前所謂的environmental theatre（環境劇場美學）到此刻華麗轉身，換了一個新的名字，改曰immersive，取其「浸淫」、「浸潤」的全身心靈完全浸泡其中之意，中國大陸劇場界用「沉浸式劇場」來稱呼，幾年之後甚至直接引進這部怪作品，在上海闢出園地，長期上演，至今依然蔚為風潮。 這部作品名為《Sleep No More》。翻出整整十年前寫的觀劇感想，把已經發表過的隨筆文章再次整理於此。 —— 《Sleep No More》大概是我這輩子看過最酷的戲了。 其實，它不是戲。我應該重組一下文句：應該說，它「不只是」戲。 它是環境劇場，加上互動劇，加上音樂劇，加上肢體展覽，加上現代舞，加上裝置藝術，加上驚悚聲光效果等等，全部揉合在一起，融鑄而成的獨一無二劇場經驗。最早發起自倫敦的邊陲藝文圈，Punchdrunk團隊的名號，早在國際藝術界享有盛名；約莫在2010年底、2011年年初，《Sleep No More》的計畫在曼哈坦Chelsea地區找到合適的場地，整個冬天，它就在嚴寒和風雪的包圍之下，悄悄揭幕。 隨著口耳相傳的好評，加上紐約郵報、紐約時報先後撰述長文報導，《Sleep No More》的聲勢一點一滴地累積起來，開春之後竟搖身變成為紐約劇壇最「in」的熱門戲。不僅一票難求，更因演出性質使然，而無法使出加座、站票，或「白金特貴VIP座」之類的花招。向隅者只能空對該劇售票網頁上一連串的「sold out」字樣望天興嘆，原定短期上演的演出時程，也因滾燙的票房效應一路延燒。  怎樣的無眠　怎樣的夜？ 那到底，《Sleep No More》在講的是什麼故事呢？由於演出現場是以一種「非線型」、跳躍、拼貼的敘事方式在進行，假如不明究理，一腳踩進這個演出空間，絕對會看得一頭霧水，不知在演些什麼東西（尤其整個三小時的演出時間基本上是沒有台詞的）。 《Sleep No More》演的其實是莎劇馬克白，不過，它是根據馬克白的故事梗幹，將某些細節刻意放大、凸顯，或將某些重要情節段子以別出心裁的方式呈現，形成一種時空穿越、若即若離的玄妙效果。好幾個段落—謀殺、舞會狂歡、馬克白夫人血浴夢遊等等，都有很清晰的呈現，而且有別於傳統劇場的表現手法，上述這些橋段，創作團隊以鮮明的畫面感，牢牢吸引著觀眾的注意，從而營造出一種「親身經歷」的震撼感覺，把你就放置在戲劇動作發生的當時、當地，劇中人就在你身邊徘徊，馬克白夫人就在你眼前浴血夢遊，血水還不經意會濺到你我的腳邊… 我們先來看看馬克白的原著故事好了：戲一開場，三位女巫在森林裡遇見蘇格蘭王鄧肯的兩位將軍—馬克白、班柯。他們剛剛與挪威及愛爾蘭軍隊合力擊退了叛軍對蘇格蘭的侵略。女巫們預言馬克白將要加官晉爵，有朝一日會成為君王；又預言班柯的子孫將要君臨一國。很快地，馬克白獲封新頭銜的預言成為事實，馬克白因花怒放，又暗中擔憂，於是寫信給妻子，告訴她女巫的種種預言。 於此同時，鄧肯王決定在馬克白的城堡留宿，在馬克白夫人的慫恿下，兩人陰謀弒君篡位，馬克白順利登基為王。 此後，馬克白夫婦開始一連串心神不寧的黑暗生活。馬克白憂心女巫預言「班柯子嗣即將為王」有朝一日也會成真，竟派遣刺客殺死班柯父子（班柯之子僥倖逃脫），在宴席上，班柯的鬼魂翩然出現，馬克白失神亂語，一步一步走向瘋狂邊緣。深受困擾的他再次造訪女巫，女巫再次給了他三個預言—首先，除非森林長腳移動，否則他將不會被人打敗。其次，沒有一個「婦人所生的孩子」可以傷害馬克白。第三，要特別留心當時最先發現鄧肯王遺體的另一位貴族麥克德夫，他可能早對馬克白的忠誠及清白起了疑心。 馬克白一不做二不休，趁麥克德夫流亡在外，下令血洗麥克德夫的城堡，將他的妻兒等等盡情殺死。然而，馬克白夫人被罪疚感折磨，終至精神崩潰，一再以為自己雙手沾染著血污，怎麼洗都洗不淨。 鄧肯的兒子和麥克德夫結盟計畫奪回蘇格蘭，大軍邁向馬克白所在的城堡，士兵們砍下樹木，偽裝成森林悄悄行動，遠處一望，竟似長了腳的森林，一步步往馬克白逼近。 戰爭開始，麥克德夫與馬克白終於見面。馬克白聲稱他不必害怕麥克德夫，因為他不會被任何「婦人所生之人」殺死。麥克德夫道出自己是未月就剖腹生下的，並不算是婦人所生。馬克白終於被麥克德夫斬首，實現了女巫的預言。 最後，鄧肯之子被加冕為合法的蘇格蘭王，至於女巫對班柯子孫的預言，莎士比亞時代的觀眾都認為是真實的，因為當時的國王（詹姆士一世）據說，就是班柯的子孫。 以上這是《馬克白》原劇的主要故事情節。在《Sleep No More》的詮釋裡，誠如前述，規規矩矩的線型敘事已被打散；這些具體的情節，因為其中所牽涉到不同的人、事、時、地等等，由創作者著意分布在表演空間的不同角落，觀眾要各憑本事自己遊走、自己晃逛，碰運氣，看看能「遇」到多少戲劇重點。 舉例來說，《Sleep No More》裡有個偵探角色，是原劇裡沒有的設計；據創作者表示，那是由鄧肯之子和麥克德夫對鄧肯王死因的「懷疑」出發，從而設計而得的好萊塢偵探電影情調。此外像麥克德夫「並非由婦女所生」的線索，到最後衍生成為《Sleep No More》的一名懷孕婦女，在三小時的演出時間裡，某一個時刻，她會在劇烈的舞動過後，以「非自然生產」的方式，血淋淋地剖腹誕下嬰兒。 還有，比方像幾次城堡大宴賓客的場面、馬克白夫人浴血夢遊的場面、屠殺麥克德夫之妻兒的場面、弒君場面等等，都有精采的演繹。很多體驗完《Sleep No More》的各路英雄好漢，在事後交換心得，也發現原來每個人所看到的《Sleep No More》，竟然都不是一模一樣的，太多神奇的戲劇點，在同樣的時刻發生在不同的地方，而整個表演空間裡只有音響系統是貫通的，隨著詭譎的音樂一曲一曲地流瀉過去，時而風聲、鬼哭，時而爵士、搖擺，時而情調老歌、靡靡之音，演員自己從樂聲中默認變換時空的暗號，時候一到，立刻由這個空間移往下個空間，觀眾就跟著他們四處漫遊，假如跟丟（非常容易發生的狀況），說不定還會撞見另外一位演員帶著的另外一群觀眾，就像走迷宮一樣，可以穿插繞上叉路，欣賞到不經意的神奇風光。  親身體驗無與倫比 說了半天，《Sleep No More》真是百聞不如一見。筆者自己一人摸到了位於西27街工廠、倉庫區的Mckittrick Hotel，因為一票難求的盛況，我只訂到了當天傍晚7點鐘的入場券，炎炎盛夏，太陽都還沒西偏，將近兩百人的隊伍就已經在平常甚少人造訪的西27街500號街區排隊等帶入場。 進入這間所謂的「hotel」，感覺不像看戲，倒像是排隊參加知名夜店的主題派對一樣。一進門，無盡的黑暗壓眼而來，領了號碼牌（以樸克牌號碼為分組的基準），步步為營地踩著滿腳的燭光，來到集合大廳的酒吧。酒吧裡，什麼樣形形色色的人都有，有打扮得像要到夜店狂歡的刺青男女，有斯斯文文的劇迷戲癡，有慕名而來的老夫老妻，還有人盛妝得過了頭，讓人不禁懷疑他們是不是演員混觀眾群裡，要給我們出奇不意的驚喜。 我拿到的號碼牌是六號，我們七點鐘一班的，是當天第一班顧客，粗粗估計，應該有一至二百人，分成十多組，每組十來人，每人在引路小姐的號令之下，分得一只夜光面具。我們被要求整晚不可出聲交談，面具不可離臉，交待完「規矩」之後，大家就魚貫進入電梯，分別由三個不同的樓層進入《Sleep No More》的魔幻空間。 我忘了自己是在哪一層樓下的，不過出了電梯，自己又自作主張摸著樓梯走到另外一個樓層，這才開始仔細逛逛。這個樓層是所謂的「旅館層」，有精緻無比的旅館櫃檯，有房間，有書房、辦公室，有兒童房和起居室，大大小小的生活細節，布滿整個空間，軟的床墊、厚的沙發、硬背木椅上掛著的粗呢外套，木櫥裡裝著的布娃娃。 旅館生活層之後，我推門而出，竟來到夜幕撫吻著的墳場。而且這墳場還座落在頹圮的磚牆和乾涸的噴水池之側，那噴水池裡的少女雕像笑得非常美，美的讓人不寒而慄。我站在那雕像前仔細端詳著她，滿心期待她是由真人扮演的，會在不經意之間正眼看著我，然後從基座台上冉冉而下。 雖然我失望了，但轉過雕像、轉過墳場，更大的驚喜在等著我。 那是一座像屠宰場的暗黑金屬空間，什麼都沒有；偌大的房間裡，只有一座白瓷浴缸，盛著淡血色的污水，水上浮著幾張字跡模糊的舊紙。毛玻璃外，是一排一排的商店街，雖然人影一個也無（當然有觀眾啦，但戴著反光面具，我們很自然地就忽略了這些其實和自己一樣，也是闖進這個神秘空間的不速之客），但空間設計的本身，就透露出無限動人的故事，吸引著我一步步朝前移動。 我是在商店街閒逛的時候，遇到了第一個「劇中人物」：一個黑衣帥哥，完全不像莎劇裡那些穿古裝的歐洲人，反而像從四○年代好萊塢黑白偵探片裡走出來的活人。只見他遊走在我們身邊，距離近得連呵氣、喘息都聽得一清二楚。他順著商店街一家一家走著，蒐集著線索，最後在偵探社裡得到結論，突然躍身而起，我們急匆匆跟著他下了一層樓。樓下，一個客廳布置的環境裡，有另外一位中年帥哥，正在梳妝打扮。兩位男士相視一笑，這個年輕的黑衣帥哥就當著環繞在他們周圍的觀眾的面前，取出刺亮的剔刀，幫中年帥哥刮鬍子。刮著刮著，椅子一傾，觀眾嚇得尖叫。 兩位帥哥梳洗完畢之後，出現一位大美人加入他們，一行便興高采列地往宴會廳行進。一切精采的戲劇動作便由宴會廳的大舞會開始。場上共有五至六對，也就是有10、12個演員翩翩起舞。其中明顯能看出剛剛那位中年帥哥演的是鄧肯王，帶他進舞廳的大美女是馬克白夫人，黑衣帥哥應該是鄧肯王的兒子，人群裡還有一個懷孕的少婦，初時我們一直分不清她究竟是誰，後來大概猜到可能演的是麥克德夫的母親（剖腹生下麥克德夫的回憶場面）…隨著舞步漸慢，這雙雙對對的賓客各自散去，場上幾百名觀眾也就各自跟隨著心目中想要觀賞的人物線索紛紛離去。 我緊緊跟著鄧肯王。來到隔鄰的豪華臥室，鄧肯王悠悠睡去，睡著睡著，馬克白就悄悄地摸了進來，用床上的枕頭把鄧肯王悶死。當然，我走進《Sleep No More》時就知道會看到血腥、暴力的場景。但，親眼看著一場謀殺案就在距離自己不到50公分的地方，以「正在進行式」發生著，那種悸動—筆墨難以形容！ 全劇進行至此大概才不到一小時，接下來兩小時，各種震撼、各種刺激，真是如洪濤拍岸，驚起千堆雲雪！在五樓的廢棄醫院層，十七八座空蕩蕩的病床，讓陰霉的氣味直接挑動我們的想像力。黑壓壓的浴室間裡，數十座剝爛的白瓷浴缸，空的，乾的，發黑露焦的，其中只有一座裝有淺淺的水，馬克白夫人像幽靈一樣飄在我們身邊，冷不防脫光了身上的衣服往浴缸裡跳，一邊捧起濕淋淋的水往身上亂抹，口裡還喃喃囈語著。 另一個樓層，塗成全黑的夜總會，四流歌女在台上唱著不成調的歌，懷孕女子和另一名男子在樂聲中擁舞著。突然闖入了一個矮個子男士，像惡魔一樣胡亂扒掉衣服，場上燈光開始亂閃，亂閃，亂閃，懷孕女子開始陣痛，然後是血漿，瘋狂的血漿瘋狂地噴淌著，小寶寶在燈光中現身，又隱沒。 再有，偌大的空間裡迴蕩著恐怖的滴答聲，像定時炸彈，又像做了虧心事之後的心魔，滴—答—滴—答，劇中人怎麼也找不到問題究竟出在何方。查遍所有的大鐘、小鐘、手錶，最後在大箱子裡發現秘密的真相… 凡此種種，不一而足，密密織成三小時的親身體驗。最後所有觀眾回到大廳，看著一場長近十分鐘的慢動作宴席，宴席最後是馬克白問刑的處決場面，之後，劇中人帶著我們緩步走出《Sleep No More》的無眠空間，回到The McKittrick Hotel的酒吧間，大家把面具一脫，樂聲一揚，我們這才從無眠的驚恐夜晚回到現實，手持調酒，開始和鄰座的陌生朋友交流一晚上高潮迭起的心得。 （原作發表於北美《世界周刊》） 《Sleep No More》預計於2021年10月重啟，相關演出訊息請參閱網站： https://mckittrickhotel.com/sleep-no-more/